他们学的，从来都不只是跳舞的动作。
第二天一早，萨日娜早早的起了床。她的眼睛还有点肿，但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昨晚的难过，反而是一种豁出去的坚定。
她走到社区活动室的门口，一把撕下了那张写着“《山河之舞》非遗舞蹈体验课”的海报。
然后，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张新海报，用胶水仔仔细细的贴了上去。
新的海报上，没有一张舞蹈的照片，只有几行用中英双语手写的，大大的问句。
“你想听一个关于三百年前，一个彝族阿妈和一本神秘舞谱的故事吗？”
“Do you want to hear a story about an Yi grandmother and a mysterious dance manuscript from 300 years ago?”
团队里两个年轻的助教看不懂萨日娜的操作。
“萨日娜姐，这样…行吗？”一个女孩小声问，“不提跳舞，别人怎么会来？”
“不知道。”萨日娜摇了摇头，她的目光落在海报的字上，眼神很平静，“但雅君姐说，舞步沟通不了的时候，就试试讲故事。”
阿克苏靠在墙边，双手抱胸，什么也没说。他的视线没看海报，而是落在了萨日娜的侧脸上。他不懂什么故事，但他看得出，这个昨天晚上还偷偷哭的姑娘，今天不一样了。
萨日娜没有干等着，她用郑雅君临走前给的另一个联系方式，找到了一家在伦敦华人圈有点名气的中文自媒体。对方听了她的想法，一开始也有点怀疑，但最后还是被她说服，同意合作推广这场免费的故事会。
故事会定在周末下午。
那天，活动室里的桌椅没有撤掉，反而摆放的整整齐齐。萨日娜和阿克苏也没穿演出服，就穿着一身简单的便装。
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这次来的人比上次体验课多了不少，二十多个人把活动室差不多坐满了。
更让萨日娜心里咯噔一下的是，她看到了几个熟人。
就是那天在门口嘲笑他们的那几个嘻哈少年，他们被父母强行按在座位上，一脸不情愿和烦躁。那个黄毛男孩戴着耳机，头跟着音乐一点一点的，眼睛都没睁开。他的父亲，一个穿着西装，看起来很体面的中年男人，就坐在他旁边，脸色有点尴尬，不时低声训他两句。
人群里，大多是这样的组合。家长们带着一丝期待和审视，孩子们则是一脸“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的表情。
萨日娜深吸一口气，走到前面，对着所有人鞠了一躬。
“大家好，我叫萨日娜。今天，我们不跳舞，我只想给大家讲一个，关于我一位长辈的故事。”
她的声音有点抖，但每个字都很清楚。
“我的这位长辈，叫阿呷嫫，她住在四川大凉山很深很深的地方。她今年快七十岁了，一辈子都在跳一种舞，叫朵洛荷。这种舞，她们那里的人，跳了三百年。”
萨日娜没有站着，她学着阿呷嫫的样子，在所有人面前盘腿坐了下来，这个动作让现场的气氛放松了一些。
“在我们去大凉山之前，会跳完整套朵洛荷舞的人，只剩下阿呷嫫阿妈一个人了。她有一本舞谱，三百年前传下来的，上面画着各种我们看不懂的小人。她说，那是她们的根，丢了，人就飘了。”
她讲的很慢，很朴实，没有用任何修饰，只是在复述她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事。
“那本舞谱，差点就没了。有一年发大水，村子都淹了，阿呷嫫阿妈什么都没拿，就抱着那本用油布包着的舞谱，在房顶上等了两天两夜。”
在场的一些家长，眼神变了。他们很多人也是背井离乡，在这边从零开始打拼的，特别能理解那种拼了命也要守住自己东西的感觉。
那个黄毛男孩好像觉得有点无聊，摘下一只耳机，不耐烦的看了他父亲一眼，却发现父亲正专注的听着，根本没理他。他撇了撇嘴，又把耳机戴了回去。
萨日娜的声音慢慢带上了一丝哽咽。
“后来，《山河之舞》火了，网上有很多人骂我们，说我们的朵洛荷舞，是偷来的，是抄袭的。阿呷嫫阿妈不识字，也不上网，她不知道这些。可是她的小孙子知道了。”
“有一天，那个只有七岁的小男孩，哭着跑回去问她，‘阿嫫，他们说我们的舞是偷来的，是真的吗？我们以后，是不是不能跳了？’”
萨日娜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眼眶已经红了。
“大家能想象吗？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守护了一辈子的东西，她自己都舍不得弄脏一点的东西，却被她最疼爱的孙子，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整个活动室里，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那个戴着耳机的黄毛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摘掉了耳机。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之前一直跟着节奏晃的头停了下来。他身边的父亲，眼圈泛红，放在儿子肩膀上的手，不自觉的用力握紧。
在场的父母们，几乎都在那一刻，下意识的看向了自己的孩子。他们看着自己孩子身上穿着印着外国明星的T恤，中文说得磕磕巴巴，对中国文化更是一点都不了解。一股说不出的酸楚涌上心头。
故事讲完了。
萨日娜站起身，再次深深鞠躬。
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人鼓掌。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靠在墙边的阿克苏，动了。
他走到场地中央，什么也没说。没有音乐，没有灯光，他就那么站着，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他的身体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提了起来。他的手臂缓缓展开，动作里带着一股生涩又倔强的力量。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转身，每一次展臂，都充满了沉重感。他的脚踩在地面上，没有声音，却好像能让人感觉到帕米尔高原的冰雪。他的呼吸，带着风声，时快时慢。
他跳的动作里，全是风雪和孤独，是那片养育了他，也困住了他祖祖辈辈的，苍茫的天与地。
他用自己的身体，把萨日娜刚刚讲的那个关于“根”的故事，又重新演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