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舞蹈”两个字,吉克长老脸上刚刚舒展开的笑容,一点点收敛了回去。
他端着茶碗的手停在半空,火塘里的火光跳动,映在他浑浊的眼底,那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伸出那只布满干裂口子的手指,指向村寨最深处,一栋孤零零的,比周围所有吊脚楼都要显得破败的老屋。
“你们想教舞蹈,恐怕不行。”老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被山风吹了千百年的石头。
“我们村,最会跳舞,跳得最好看的阿呷嫫,就住在那。”
吉克长老摇了摇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无奈和一种深深的惋惜。
“但是,她谁也不教。”
这句话,让刚刚还沉浸在喜悦中的工作室众人,心头齐齐一沉。
“为什么?”助理小陈忍不住问。
吉克长老喝了一口滚烫的酥油茶,似乎在组织语言。
“阿呷嫫,是我们这里最后一个会跳完整‘朵洛荷’的人了。”他缓缓说道,“‘朵洛荷’是我们彝族祭祀山神和祖先时跳的舞,以前,寨子里每个姑娘都会。”
“那现在……”
“现在?”吉克长老苦笑一声,“现在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在他们看来,跳舞又不能当饭吃,不能在城里买楼。阿呷嫫想教,没人愿意学,她劝过,骂过,最后心就冷了。”
老人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她发过誓,这门手艺,宁肯带进土里,也不再传给那些忘了根的后生。”
郑雅君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放下茶碗,站起身:“长老,我想去拜访一下这位阿呷嫫。”
吉克长老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拄着木杖站了起来:“我带你去,但她见不见你,教不教你,我可不敢保证。”
村寨深处的老屋,比远处看着更显破旧。屋檐下的木头有些已经朽烂,墙壁在风雨的侵蚀下露出了里面的夯土。
吉克长老在门口站定,朝着里面用彝语喊了一声。
屋里没有回应。
他又喊了一声,依旧是死寂。
郑雅君没有再让长老喊,她上前一步,对着那扇紧闭的木门,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才轻声开口:“阿呷嫫,您好,我是郑雅君,想向您请教‘朵洛荷’。”
门内,终于传来了一点响动。
“吱呀——”
木门被从里面拉开一道缝,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从门后露了出来。那是一位看起来快有八十岁的老人,头发花白,用一根旧布条简单的束在脑后,一双眼睛虽然浑浊,却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锐利。
她就是阿呷嫫。
老人上下打量着郑雅君,目光在她那张干净漂亮的脸上停了停,又扫过她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冲锋衣。
“请教?”阿呷嫫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我们这里没什么能教城里人的。”
说完,她就要关门。
“阿呷嫫!”吉克长老急忙上前一步,“郑老师她们是真心来帮忙的,你看村口的那些东西……”
阿呷嫫的目光没有丝毫变化,她甚至没看吉克长老一眼,只是盯着郑雅君,冷冷的吐出几个字。
“不教。”
“砰!”
木门在郑雅君面前重重关上,带起的风吹动了她的发梢。
跟着过来的小陈和老王等人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都有些难看。这比昨天全村人的冷漠,更直接,更伤人。
“雅君姐,这……”老王搓着手,一脸为难。
郑雅君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的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前。
她能感觉到,门背后,那双锐利的眼睛,还在透过门缝看着她。
“阿呷嫫,”她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知道您心里的结。我们传承和保护它,是为了让更多人能感受到我们自己文化的美,是为了让山里的好东西,能堂堂正正的走出去,变成实实在在的日子。”
这是她在巴黎演讲时说过的话,真诚,且有力量。
然而,门内传来的,却是一声不加掩饰的冷笑。
“好听的话,我听得多了。”
阿呷嫫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讥诮,“来了又走的人,我也见得多了。你们城里人,待几天,拍几张照片,就走了。我们呢?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我们不会走。”郑雅君的语气很坚定。
门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无论郑雅君再说什么,里面都没有任何回应了。
太阳渐渐偏西,山里的风也大了起来。
团队的人都围了过来,小陈拉了拉郑雅君的衣角,小声劝道:“雅君姐,算了吧。我看这位老奶奶是铁了心了,我们……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是啊,”老王也附和道,“舞蹈的事可以先放一放,我们先把工坊建起来,让村民看到实惠,也许到时候……”
郑雅君摇了摇头。
她很清楚,工坊只是“器”,而舞蹈,是“魂”。没有魂的器物,走不远。这个“朵洛荷”,她今天必须拿下来。
她转过身,看着吉克长老,再次深深鞠躬。
“长老,我有个不情之请。”
“郑老师,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吉克长老连忙去扶。
郑雅君直起身,目光清澈而坚定:“我想在阿呷嫫家住下。”
这个决定,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住下?”小陈的眼睛瞪得老大,“雅君姐,你疯了?她都把我们赶出来了!”
“她不教我,我就陪着她。”郑雅君的声音很平静,“我不跟她谈跳舞,也不谈文化,就只是照顾她一个星期,帮她干点活。”
“雅君姐,这怎么行!您……”
“就这么定了。”郑雅君打断了小陈的话,她的决定,不容置疑。
她再次转向那扇紧闭的木门,扬声道:“阿呷嫫,我不住您的屋子,就在您屋檐下搭个帐篷。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您要是还不想教,我二话不说,立马就走。”
屋里,长久的沉默。
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不会再有回音的时候,那扇门,又一次“吱呀”一声打开了。
阿呷嫫走了出来,她重新打量着郑雅君,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别样的神采,那是诧异,是审视,还有一丝谁也看不懂的复杂。
这个从城里来的漂亮姑娘,跟她以前见过的那些人,好像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