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昌笑了笑:“我年轻的时候,就特别佩服郑立夫老团长。听说他老人家就住在这儿,不知道我能不能去拜访一下,向他请教几个文化上的问题?”
这个要求听起来很正常。一个捐钱的爱国华侨,想见见老英雄,王局长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还亲自打电话通知工坊。
郑雅君办公室的电话响了。
是王局长打来的:“雅君啊!大好事!有个叫卫昌的归国华侨,要给咱们县捐希望小学!他点名想去拜访你爷爷,聊聊文化。车已经在路上了,几分钟就到,你准备下!”
卫昌!
郑雅君脑子嗡的一声,手里的电话直接掉在了地上。
来不及了!
她冲出办公室,用最快的速度往爷爷住的小院跑。
可这时候,小院里还很安静。
郑立夫正坐在院子的石桌边喝茶。
一辆车在院门口停下。
李建国和两个队员马上警惕的迎上去,结果看到王局长陪着一个笑呵呵的老人走了进来。
“老团长!”王局长远远的就喊,“给您介绍下,这位是卫昌老先生,特地从美国回来看您的!”
郑立夫打量了他几眼,点了点头,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坐。”
郑立夫提起那把紫砂壶,手腕很稳,一道滚烫的茶水冲入对面的杯中,发出清响。
“郑老将军风采依旧,晚辈卫昌,冒昧来访了。”卫昌脸上挂着温润的笑,微微欠身,姿态放得很低。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暗色唐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看上去不像个商人,更像一位满腹经纶的学者。
王局长在一旁搓着手,脸上全是喜色:“老团长,卫老先生可是心系桑梓的爱国华侨,这次回来,就是要捐一所希望小学!他还说,年轻时就最崇拜您这样的英雄!”
郑立夫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将倒好的茶杯,用两根手指轻轻推到卫昌面前。
“坐。”
一个字,不轻不重。
卫昌也不在意,从容落座。他端起茶杯,先是闻了闻茶香,才浅尝一口,随即赞道:“好茶!入口醇厚,回味悠长。就像工坊做的这些事,看着朴实,却有撼动人心的力量。我们这些在海外漂泊的游子,看到《山河之舞》的消息,心里也是与有荣焉啊。”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郑立夫,又夸了工坊,还顺带表明了自己心向故土的立场。
郑立夫还是没说话,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静静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王局长有些局促的坐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卫昌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郑立夫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像是闲聊般开了口:“说起来,晚辈对历史很感兴趣,尤其是您当年那段峥嵘岁月。我总在想,是怎样的一支队伍,才能打出那样的威名。”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某个具体的名词,然后,用一种带着请教意味的语气,轻声说道:“尤其是您曾经带领过的……‘铁血七十三团’,以及那场……黑水河之战。”
“铁血七十三团”五个字一出口,王局长一脸茫然,这个番号他听都没听过。
可郑立夫端着茶杯,正要送到嘴边的手,却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
只有一瞬,快到几乎无法察觉。
但他锐利的眼神,已经从杯中的茶水,移到了卫昌那张带笑的脸上。
院外的郑雅君心头猛地一跳。
她被李建国拦在门外,只能透过虚掩的门缝看着里面的动静。爷爷的这个微小动作,让她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这个卫昌,是冲着爷爷来的!
院内,卫昌似乎没注意到郑立夫的变化,他脸上露出一丝“痛心疾首”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
“那场战役,打得惨烈,打出了国威!只是可惜……总有些不为人知的遗憾。”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分享一个不忍提及的秘密,“晚辈在海外,曾有幸看到过一些尘封的资料,关于那场战役最后的撤退命令……似乎……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争议。有人说,如果不是那个命令,或许……”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言下之意,却像一根毒针,精准地刺向了郑立夫作为指挥官的荣誉。
他在暗示,郑立夫的军功章上,沾着不该牺牲的袍泽的血。
他在用历史虚无主义那套最阴毒的手段,试图从根子上,撬动郑立夫这个“英雄”的基石。
他想证明,你郑立夫当年守护的国家记忆尚且有瑕疵,如今你牵头守护的这些所谓的文化记忆,又能有多纯粹?
王局长听得云里雾里,但已经感觉到气氛不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建国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
门外的郑雅君,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这是攻心之战,是意志的对决。外人谁也帮不上忙,爷爷只能靠自己。
石桌旁,郑立夫沉默着。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杯底与石桌接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声音不大,却让卫昌的心跳漏了一拍。
郑立夫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急于辩解的慌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看着卫昌,就像看着一个不懂事的晚辈。
“年轻人,”他开口了,声音平稳得像院子里那口古井,“你知道军功章,为什么一半是荣耀,一半是牺牲者的鲜血吗?”
卫昌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郑立夫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历史的伟大,不在于它完美无瑕,而在于它在满身泥泞之中,依然选择向着光明前进。”
他的声音不响,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卫昌的心上。
“你翻故纸堆,只看到了泥,却忘了光。”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郑立夫身上那股常年收敛着的气息,变了。
那股属于戎马一生,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铁血煞气,没有任何保留的释放出来,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朝着对面的卫昌,碾压而去!
卫昌精心营造的儒雅气场,在这股纯粹的杀伐之气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张纸。
他感觉自己仿佛不是坐在一个安静的农家小院里,而是被丢进了一片枪林弹雨的战场,四面八方都是金戈铁马的呼啸。
他额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瞬间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