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古丽在一旁翻译,但她发现,村民们做出的动作还是很僵硬,没有鹰舞的感觉。
“盘旋是什么意思?”一个年轻的塔吉克小伙子挠着头。
阿依古丽皱起了眉,她意识到单纯翻译词语没用,牧民们不理解这些抽象的词。
她看到远处雪山上空的雄鹰,有了主意。
她用塔吉克语大声喊:“别去想盘旋这个词。想想雪鹰发现雪兔时,在天上是怎么转圈的?翅膀怎么张开?眼睛怎么盯着猎物?就像那样,拿出力量来。”
这个比喻很生动,所有人都听懂了。
那个困惑的小伙子眼睛一亮,大吼一声,身体跟着舒展开来,一个旋转充满了力量,感觉一下子就对了。
其他人也都像是被点醒了,动作立刻生动起来。
郑雅君站在一旁看着,很满意。
她就知道,自己没有找错人。阿依古丽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晚上,大家都为白天的进展高兴,阿依古丽却找到了郑雅君,看起来有些担心。
“老师,今天这样虽然有效,但太慢了。”她坐在火堆旁,拿着笔记本说,“我一个人一天只能教十几个村民。很多专业术语,塔吉克语里没有对应的词,只能打比方,效率很低。”
她停了一下,抬头看着郑雅君:“而且,我们走了以后,他们忘了动作怎么办?”
郑雅君安静的听着,她明白阿依古丽想得更远。
“所以,”阿依古丽深吸一口气,拿出了郑立夫那本《非遗舞蹈入门》的册子。
“老师,我想把这本册子翻译成塔吉克语。”
“不止是翻译。”她翻开册子,指着上面的文字和图示,“我想把它变成一本我们这里人人都能看懂的书。用我们自己的话解释动作,再配上更详细的图,就像连环画一样。”
这个想法很大胆。
这是一项文化工程。
郑雅君看着眼睛里有光的阿依古丽,用力的点了点头。
“我支持你。”她对阿依古丽说,“你需要什么,工作室全力配合。我也会帮你把关专业内容。”
这个承诺给了阿依古丽很大的动力。
从那天起,阿依古丽就忙到了深夜。
白天,她在工地上协调,在训练场上翻译,不停的在工人和村民之间奔走。
晚上,营地都安静了,只有风雪声,但她帐篷里的灯还亮着。
灯下,阿依古丽伏在桌前,面前摊开着两本册子,一本是郑立夫的,另一本是空白笔记本。
她戴着耳机,和京城的郑雅君视频通话,确认舞蹈动作的细节,同时艰难的寻找着合适的塔吉克语词汇。
“老师,‘气沉丹田’,我跟他们解释成像拽牦牛时肚子上那股劲,您看行不行?”
“‘眼神要跟着手走’,我就说眼睛是鹰眼,手是鹰翅,翅膀飞到哪,眼睛就看到哪。”
一个又一个充满生活气息和本土智慧的“翻译”,在两人的探讨中诞生。
当文字无法表达时,她就拿起笔,在纸上画画。她没有绘画功底,画出的人像都是简单的火柴人,但每一个动作的分解,都画得无比清晰,甚至在旁边标注了发力的方向和角度。
半个月后。
阿依古丽拿着一本厚厚的,用粗棉线装订起来的册子,走到了郑雅君面前。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册子很朴素,封面是牛皮纸。
郑雅君接过来,入手微沉。
她轻轻翻开。
左边,是爷爷那熟悉的,铁画银钩般的汉字。
右边,是阿依古丽那娟秀的,带着一丝生涩的塔吉克语手写体。
而在每一页的下方,都配上了一幅幅虽然稚嫩,却清晰易懂的火柴人分解图。
这不仅仅是一本教材。
这是两种语言的对话,是两种文化的交融,更是一颗滚烫的赤子之心,在这片雪域高原上,结出的最美的果实。
大凉山的信任冰山被敲开,帕米尔的语言峭壁被凿通。
两个最艰难的堡垒相继被攻克。
很快三个月的时间就过去了。
大凉山深处的村寨,现在特别热闹。
工坊门口挂满了彩色的彝族布料,是阿呷嫫带着村里妇女们亲手做的。郑雅君就在这里,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很不是滋味。
按原来的计划,为了保证教学效果,大凉山工坊第一期只招二十个年轻学员。
可眼前这情况,让负责登记的小陈和老王都犯了难。
工坊门口的空地上,黑压压的全是人。从附近村子走山路赶来的孩子和家长,把这里围得一点缝隙都没有。一张张黝黑的脸上,都带着一股渴望。
“这……这……”老王拿着报名册,手心都是汗,他大概数了一下,眼前起码有一百二十多个人。
“郑老师,你看我家这娃,是瘦了点,可有劲!在山里跑得比羊还快,肯定能学好跳舞!就让他试试吧!”一个皮肤晒得像老树皮的汉子,用力的把自己儿子往前推。
“是啊郑老师,我们家丫头,天天在家学阿呷嫫老师的样子跳舞,饭都不好好吃了,您就收下她吧!”一个妇女拉着女儿的手,满眼都是请求。
孩子们更是踮着脚,扒着前面大人的腿,拼命想往前看,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像能把人看化了。
这情况让人高兴,也让人头疼。
“雅君姐,这可怎么办啊?”小陈急的都快哭了,“名额就二十个,再多一个,老师和地方都不够用。可你看这些孩子的眼睛……让我拒绝谁,我都说不出口。”
郑雅君没说话。她看着那些渴望的眼神,心里堵得慌。她想过开业会顺利,但没想到村民的热情会这么高。
就在场面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苍老但洪亮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人的说话声。
“都别吵!”
阿呷嫫从工坊里走了出来。她没拄拐杖,身上穿着一套崭新的彝族衣服,满头银发梳的整整齐齐,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股少有的威严。
她走到人群前面,目光扫过每个孩子和家长,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娃娃们的心意,我老婆子收到了。”
她停了一下,挺直了后背,一字一句的说:“想学的,都别急!我一个一个教!”
人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阿呷嫫。
“这个班坐不下,”阿呷嫫的手臂用力的挥了一下,指向那片开阔的土地,“我们就开下一个班!白天教不完,晚上我们点上火堆继续教!只要你们想学,我这把老骨头,就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