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草原笼罩在浓雾中,小山坡上的枯草在寒风中簌簌作响,李不抢半卧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粗糙的手指不停地摩挲着手中的刀鞘。
"两个晚上了。"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整整两夜一天。"
张可庆盘腿坐在一旁,这个圆滚滚的小道士难得地没有说笑。他手中捏着三枚铜钱,却迟迟没有抛下。
"卦象不吉。"他低声道,胖乎乎的脸上布满阴云,"我算了三次,都是'泽水困'卦。"
李思远靠在一棵枯树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腰间的审讯工具——那些精钢打造的小钩小刺发出细微的碰撞声,这位曾经的教书先生现在眼神冷得像冰:"如果天亮前还不回来..."
"闭嘴!"陈不争突然暴喝,手中的横刀猛地劈向身旁的树干,木屑飞溅,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病弱少年,此刻眼中布满血丝。
"他们会回来。"他咬着牙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唐远志默默地啃着手中用风干羊肉做成的肉条,"多吃点。吃饱了哪怕死也不是饿死鬼"他喃喃道,眼睛却一直盯着西北方向。
远处传来一声狼嚎,众人不约而同地绷紧了身体,韩小安突然站起身,混血儿的异色瞳孔在暮色中微微发亮:"有动静!"
所有人都警觉了起来,武器出鞘的声音连成一片,但远处的草丛只是被风吹动,空荡荡的草原上除了渐浓的暮色,什么也没有。
"再等一个时辰。"陈不争的声音冷得像铁,"然后我去找他们。"
张可庆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胖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李思远皱眉递过水囊:"你没事吧?"
"没事。"小道士勉强笑了笑,"就是...就是突然心口疼得厉害。"
众人重新陷入沉默,只能听见唐远志嘴里不断咀嚼的声音,像极了草原上的土拨鼠在进食。
突然,唐远志把手中的肉条一把塞进嘴里:"我受不了了!这感觉就像在等..."
他的话没能说完,枯草在夜色中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毒蛇在草丛中游走。于冕等人的身影刚从黑暗中浮现,陈不争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队长,陛下他——"
"没时间解释!"于冕一把按住陈不争的肩膀,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警惕的光芒,不断扫视着四周的黑暗。"立刻出发,沿着西北方向的干河床走。"
李不抢皱起眉头:"干河床?那地形会不会太过于危险?"
"正是陛下指的路。"于冕的声音带着一丝异样的紧绷,“快走,路上再说。”
与此同时,就在于冕等人前进的方向,干河床的一段拐弯抹角的地方,塔娜带着侍卫早就赶到了此处。
塔娜伏在白马的鬃毛间,小巧的鼻尖几乎要碰到马儿的耳朵。她能感受到坐骑温热的呼吸喷在自己手腕上,痒痒的,让她忍不住想笑,却又立刻抿紧了嘴唇——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
"公主,他们真的会走这条路?"巴图压低声音问道,这个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侍卫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塔娜撅了撅嘴,指尖轻轻抚过腰间那根杏黄丝绦——这是前天她从皇帝哥哥的衣襟上偷偷扯下来的。"笨巴图,"她压低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嗔,"皇帝哥哥给他们指的路,一定是沿着干河床走。"她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像只发现了兔子洞的小狐狸,"我观察好几天了,每次皇帝哥哥教我用沙盘推演,都会特别关注这条路线。"
她突然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众人安静,远处传来细微的声音,塔娜的耳朵动了动——这是她从小在草原上练就的本事,能听出三里外狼群移动的声音。
"来了!"她兴奋地小声说道,脸颊因为激动泛起红晕,"我就说皇帝哥哥会帮他们!"语气里竟带着几分得意,仿佛在炫耀自己猜对了谜题。
她轻夹马腹,白马悄无声息地滑入雾中,这支由她亲手挑选的亲卫,个个都是精锐,每匹马的蹄子都用羊皮包裹,箭囊里装的是特制的雕翎箭——射出去几乎没有声响,这些都是她缠着阿木塞哥哥学来的追踪技巧。
"记住,"塔娜回头对部下们说,努力板起小脸模仿父亲训话时的样子,却掩不住眼中的雀跃,"要活捉那个领头的,其他人..."她咬了咬下唇,想起父亲教导的御下之道,"其他人随你们处置。"说完又赶紧补充,"但是别伤着皇帝哥哥喜欢的那几个!"
巴图无奈地摇头,一脸懵逼,到底哪几个是皇帝喜欢的,他也不知道啊。
两手无奈一摊,巴图看着自家小公主像模像样地布置埋伏,塔娜选的位置极佳——干河床的转弯处,两侧是高坡,她甚至细心地在高坡边撒了些干草做伪装,这是她从汉人的兵法书上学来的。
"公主真是聪明。"一个侍卫忍不住小声赞叹。
塔娜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发间的银铃却没发出半点声响——她早就用丝线把它们缠住了。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此刻既像天真烂漫的孩子,又像个老练的猎手,矛盾的气质在她身上奇妙地融合。
"嘘!"她突然竖起手指,眼睛亮得惊人,"他们来了!"
干涸的河床如同一条巨大的伤疤,蜿蜒在漆黑的草原上,于冕带着队伍沉默的行进着,马蹄上包裹的碎布让战马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走到河床的一个拐弯处,他突然示意停下,侧耳倾听,只有夜风掠过枯草的沙沙声。
"太安静了。"王玄明压低声音道,手中的雁翎刀已经出鞘三分。
韩小安蹲下身,手指轻触龟裂的河床地面:"有人来过。"他指着几处几乎不可见的刮痕,"马蹄包了布,但比我们用的料子薄。"
张可庆突然打了个寒颤,圆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不对...这感觉不对..."小道士手中的拂尘无风自动,麈尾根根直立。
于冕眯起眼睛望向河床两侧的高坡,月光下,那些嶙峋的岩石投下诡异的阴影,仿佛潜伏着无数猛兽。
"继续前进。"于冕沉声道,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保持警戒。"
就在这时,上游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嗒"声,像是树枝被踩断的声响。于冕猛地抬头,看见高坡上的阴影似乎移动了一下。
"备战!"于冕低喝一声,同时抽刀出鞘。
韩小安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小心!"陈不争一把扶住他,却见一支羽箭深深地钉在韩小安刚才站立的地方,箭尾的白翎还在微微颤动。
"埋伏!"广白怒吼一声,反手就是一箭射向黑暗处,远处传来一声闷哼,但随即更多箭矢破空而来。
"进河床!快!"于冕嘶吼着,一把拽过行动迟缓的韩小安,众人跌跌撞撞地冲下斜坡,就在他们跃入河床的瞬间,却见两侧高坡也亮起了火把。
火光中,一个娇小的身影骑在纯白的战马上,发间的银饰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于公子~"塔娜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在空旷的河床里回荡,"这么急着走,都不跟塔娜道别吗?"
河床两侧的高坡上,几十名瓦剌骑兵的身影在月光下浮现,手中的弯刀反射着森冷的光芒,于冕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被包围在一个完美的伏击圈中——这条干河床,赫然是个精心设计的死亡陷阱。
塔娜站在高处,月光为她娇小的身影镀上一层银边,她深吸一口气,草原夜晚特有的清冽气息充满胸腔,少女纤细的手指轻轻摘下蒙面巾,露出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此刻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凌厉。
"看啊,他们就像困在陷阱里的小羊羔。"塔娜歪着头对身旁的巴图说,声音里带着天真的残忍。她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特制的鸣镝箭,箭尾的骨哨雕刻成展翅雄鹰的形状,"阿木塞哥哥教我的,"她得意地晃了晃箭矢,"他说汉人最怕这个声音。"
弓弦震动,鸣镝箭划破夜空,发出凄厉的鹰啸声,刹那间,三十名精锐骑兵从三个方向的阴影中杀出,马蹄声如闷雷滚动,他们个个都是也先精挑细选的草原勇士,马术精湛,刀法狠辣,干涸的河床瞬间化作修罗场。
"结阵!"于冕厉声喝道,手中长刀划出一道寒芒,无名小队迅速背靠背结成圆阵,王玄明的雁翎刀、李不抢的狼牙棒、韩小安的暗器同时亮出锋芒。
一名瓦剌勇士策马冲来,弯刀直取最外侧的陈不争。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的少年突然暴起,手中横刀如毒蛇般缠住对方手腕,猛地一刀竟将壮汉劈落马下,广白趁机一箭封喉,箭矢穿透皮甲发出"噗"的闷响。
"左边!"张可庆突然大喊。这圆滚如球的小道士此刻灵活得像只山猫,拂尘横扫间竟将两名骑兵的马眼抽得鲜血淋漓,受惊的战马人立而起,将背上骑士重重摔在河床坚硬的卵石上。
塔娜的亲卫队长巴图怒吼一声,带着五名精锐直冲阵心,他的弯刀势大力沉,一刀劈下竟将王玄明震退三步,雁翎刀与草原弯刀相撞,火花在夜色中格外刺目。
"边军夜不收的刀法?"巴图狞笑着变招,"我在土木堡杀过三个!"
王玄明不答,突然一个矮身,雁翎刀如毒蛇吐信直取对方马腹,战马哀鸣着倒地,巴图狼狈翻滚,肩甲被韩小安射来的铜钱击穿,鲜血顿时浸透半边衣襟。
河床另一侧,李思远正与两名瓦剌勇士缠斗,这位曾经的教书先生此刻面容冷峻,手中横刀招招致命,一记横扫击碎一名敌人的膝盖骨,反手直刺又洞穿另一人的咽喉,鲜血喷溅在他苍白的脸上,更添几分狰狞。
"小心暗箭!"广白尖声提醒。小太监身形虽小,却灵活异常,手中匕首接连挑落三支冷箭。
战局逐渐扭转。
夜不收们配合默契,往往两三人合力对付一个敌人。陈不争的横刀专攻下盘,广白的弓箭远程压制,王玄明和于冕则如两把尖刀,在敌阵中来回冲杀。
一名瓦剌勇士见势不妙,突然吹响骨哨,剩余的亲卫立刻改变战术,不再硬拼,而是策马在外围游走射箭。
"龟孙子!"广白怒骂一声,一箭射穿那吹哨人的喉咙。
于冕看准时机,突然暴起发难,他一个箭步冲上前,长刀如匹练般划过,将一名骑兵连人带马劈成两半。鲜血如瀑般喷涌,染红了干涸的河床。
"突围!"于冕大喝,无名小队立刻变阵为锥形,以于冕为箭头,王玄明和韩小安护住两翼,朝着河床上游方向冲杀而去。
塔娜的亲卫虽然勇猛,但面对这群以命相搏的夜不收,终究还是渐渐落入下风,屹立在高处的塔娜见状,一夹马腹,纯白的战马人立而起,她娇小的身躯稳稳立在马背上,弯刀出鞘的寒光映照着兴奋的小脸。
"为了皇帝哥哥!"她清脆的嗓音在喊杀声中格外突兀,像是孩童在玩打仗游戏,白马如离弦之箭冲下山坡,她甚至开心地笑出了声,仿佛这不是生死搏杀,而是一场刺激的追逐游戏,紧跟塔娜保护她的最后十名亲卫也奋勇而下。
"真是个疯丫头!"韩小安惊呼,手中铜钱已经化作暗器飞出。
于冕挥刀格开两支破空而来的箭矢,箭杆断裂的脆响在耳边炸开。他猛然抬头,正对上塔娜灼灼的目光——"找到你啦!"塔娜欢呼一声,纯白的战马人立而起。她娇小的身躯在马背上灵巧地一旋,弯刀划出一道银亮的弧光,直取于冕咽喉。刀刃破空的尖啸声中,竟还夹杂着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铛——!"
两刀相撞的巨响震得于冕耳膜生疼。火星迸溅间,他震惊地发现这个看似娇弱的少女臂力大得惊人,塔娜借势一个后仰,绣着杏花的裙摆在空中绽开,弯刀却毒蛇般转向他手腕。
"跟我回去嘛~"塔娜的声音甜得像是讨要糖果,手上杀招却毫不留情,"皇帝哥哥说你会是个好老师的!"弯刀擦过于冕护腕,溅起一串火星。
于冕沉腕变招,刀锋上挑,堪堪架住塔娜紧随而至的三记连斩,每一次碰撞都震得他手臂发麻——这丫头的刀法竟糅合了蒙古摔跤的发力技巧,每一击都带着全身的重量。
"你根本不懂,"于冕咬牙侧身,刀锋贴着塔娜的鼻尖划过,"你口中的'皇帝哥哥'是我大明皇帝!"
塔娜突然咯咯笑起来,一个灵巧的镫里藏身避开于冕的横扫,反手一刀劈向他膝盖。"才不是呢!"她撅起嘴,像个被冤枉的孩子,"我每天都给他带蜜饯,他还教我写汉字..."弯刀在于冕腿上留下一道血痕,"...就像这样!"
少女突然以刀代笔,在空中划出"永"字的起笔。于冕瞳孔骤缩——这分明是朱祁镇最擅长的书法笔势!
就在他分神的刹那,塔娜的刀锋已如毒蛇吐信,直刺心窝。
"小心!"广白的尖叫从侧面传来。
一道寒光闪过,广白的匕首直取塔娜咽喉,少女却像背后长了眼睛,突然一个下腰,匕首擦着她鼻尖飞过,她趁机对于冕吐了吐舌头:"你的小同伴真凶!"
话音未落,破空声骤起。广白的弩箭如流星赶月,瞬间穿透塔娜右肩,少女闷哼一声,像只折翼的白鹤般从马背跌落,巴图等人怒吼着冲来,却被王玄明带人拦住。
"于...姓于的..."塔娜挣扎着坐起,小手死死攥着胸前那根杏黄丝绦——那是她从朱祁镇衣袍上偷偷扯下的。鲜血从她嘴角溢出,却还在倔强地笑着:"你...你们跑不掉的...皇帝哥哥...是我的..."
广白的脸色瞬间惨白,小太监颤抖着抽出钱皇后亲赐的鎏金手弩,眼中杀意暴涨:"逆贼!安敢辱及圣驾!"
"住手!"于冕的喝止被弩弦震动声淹没。
箭矢精准命中塔娜心口,少女娇小的身体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放大,她低头看着胸前的箭羽,脸上竟浮现出困惑的表情,像个不明白游戏规则的孩子。
"皇...帝...哥..."鲜血从她口中涌出,染红了手中的杏黄丝绦,她挣扎着跪坐起来,"为...为什么..."她歪着头,天真地眨着渐渐失神的眼睛,"皇帝哥哥明明...很喜欢我的..."
塔娜最后的目光越过厮杀的战场,望向远处囚禁朱祁镇的金帐,染血的手指慢慢松开,那根杏黄丝绦随风飘远,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公主!!!"巴图的哀嚎撕心裂肺。瓦剌骑兵瞬间疯狂,攻击变得不计代价。
于冕怔怔地看着塔娜的尸体,少女最后的表情定格在稚气的困惑上,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偏执的少女至死都不明白,她实在不适合参与这场杀戮的游戏,她本该在草原上追逐蝴蝶,在毡房里绣着花毯,在篝火旁唱着情歌——而不是像个战士般死在冰冷的战场上。
她腰间那把镶满宝石的弯刀,终究不过是孩童过家家的玩具,她引以为傲的骑射功夫,在真正的生死搏杀面前显得如此天真可笑。
夜风卷起塔娜散落的发丝,那支金步摇滚落在于冕脚边,铃铛发出最后的轻响,于冕突然觉得手中的刀重若千钧——他们杀死的不仅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更是草原上最后一抹不谙世事的纯真,战争碾碎了太多美好的东西,而他们每个人都沾着洗不净的血腥。
远处传来阿木塞撕心裂肺的怒吼,更多的火把正在向这里汇聚。
"走。"于冕哑着嗓子说,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他弯腰拾起那支染血的金步摇,放进贴身的暗袋。这轻飘飘的饰物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在未来的岁月里,每当于冕听见银铃声响,都会想起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想起那个至死都在玩战争游戏的少女,而命运最残酷的玩笑莫过于——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还要继续在这条血路上走下去,直到自己也变成别人噩梦里的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