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草原的朔风卷过金帐顶端的铜铃时,紫禁城飞檐下的铁马正被细雨敲出清响。
京城,紫禁城内。
朱祁钰坐在御书房中,手中握着一份密报,眉头紧锁。密报上详细记载了于冕在石头城所做的每一件事,以及无名小队即将出发草原的消息。
“朕的好皇兄,你还真是培养了几个好影子。”朱祁钰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他召来了心腹太监曹吉祥,低声吩咐道:“立刻派人监视北境关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动,立即禀报。另外,传于谦来见。”
于谦府中。
于谦坐在书房中,手中握着一杯酒,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身为兵部尚书,他早已得知石头城的军情,心中既骄傲又欣慰。然而,这份喜悦并未持续太久。一名太监匆匆赶来,传达了皇帝的旨意,召他即刻进宫。
于谦心中一凛,知道皇帝必有要事相商。他整理好衣冠,跟随太监进宫。
御书房内,朱祁钰端坐在龙椅上,目光深邃地看着于谦。“于爱卿,朕听闻令郎在石头城立下大功,朕心甚慰。”朱祁钰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试探。
于谦躬身行礼,恭敬道:“犬子能为国效力,是臣的荣幸。陛下过誉了。”
朱祁钰微微点头,继续说道:“朕还听闻,令郎有意前往草原营救皇兄。此事,爱卿可知晓?”
于谦心中一紧,知道皇帝已经察觉了于冕的计划。他沉吟片刻,答道:“臣略有耳闻,但犬子年轻气盛,行事鲁莽,臣已严加训诫,绝不允许他轻举妄动。”
朱祁钰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笑道:“爱卿果然深明大义。朕也希望令郎能以大局为重,莫要因一时冲动,坏了国家大事。”
于谦低头应道:“陛下放心,臣定会严加管教,绝不让犬子做出有损国体之事。”
离开皇宫后,于谦心中沉重。他知道,皇帝已经对于冕起了杀心,若于冕执意前往草原,必将陷入险境,而此时的于冕,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朝廷的旨意到来之前,抢先去往草原。
历朝历代,为了保证皇帝皇位的稳固,基本上每一任皇帝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兄弟的权利全部剥夺,更何况是曾经坐过皇位的太上皇,朱祁镇的存在对于朱祁钰来说,如鲠在喉。
“朕是皇帝,朕坐的这位子,谁也抢不走。”于谦离开后,朱祁钰喃喃低语道,随即眼神一凛,吩咐道:“告诉锦衣卫千户陆英,让他去一趟北境关。”
御案上的烛火突然爆开灯花,映出屏风后转出的女子身影。"草原上的狼要除,家里的狗若生了反骨..."皇帝指尖轻敲案上密报,"除于冕外,其余人等处理了吧。"
子时的更鼓刚敲过三声,锦衣卫千户陆英已快马加鞭出了北京城,五十名锦衣卫缇骑紧随其后。
"姐夫,你且看着。"呼啸的风声中,陆英低语。
陆英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他是锦衣卫千户包办成的小舅子,而包办成正是在草原上被于冕夺了性命的那个倒霉鬼。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草原。
夜色如墨,风卷着寒意掠过帐篷,发出低沉的呜咽。远处,狼嚎声忽远忽近,像是死神的低语。
朱祁镇站在帐篷外,凝视着漆黑的天空,星辰被厚重的云层遮蔽,仿佛连天意都对他避而不见。他拎起手中的酒囊,仰头灌了口烈酒,喉间烧灼感压不住胸腔躁动。云层中突然炸开一声闷雷,闪电劈裂天际的刹那,他看见自己投在草浪里的影子,竟像极了被锁链缠住的困龙。
塔娜悄然走到他身旁,轻声问道:“又在想什么?”
朱祁镇微微一笑,语气淡然:“想这片草原的辽阔,想它的自由,也想它的无情。”他的声音低沉,仿佛带着无尽的思绪。塔娜凝视着他,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她知道,这个男人从未真正放下过,他的眼神中总有一抹难以掩饰的落寞。
“于冕守住石头城了,特木尔将军和阿木塞哥哥兵败撤退,被范克忠带骑兵黏住,伤亡了不少人。”塔娜低声说道。
朱祁镇眉头轻挑了一下,却没有接话,只是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酒。
“皇帝哥哥,你今天有些无趣。”塔娜见朱祁镇没有回答,眼神忽然闪烁了一下,“你还在想着回去吗?”塔娜试探性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朱祁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塔娜,你觉得一个人能真正逃离自己的命运吗?”
塔娜沉默片刻,低声说道:“命运如同草原的风,看似无形,却无处不在。但风的方向,或许可以由我们自己决定。”
朱祁镇轻笑一声,目光深邃:“你说得对,风的方向,或许可以由我们自己决定。”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决然,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与此同时,也先的黄金大帐内,牛油灯芯爆出刺眼的火花。他斜倚在铺着兽皮的铁木王座上,粗粝的指节缓慢摩挲着弯刀鎏金刀柄,战报被随意丢弃在火盆边缘,焦黑的边角卷曲起来,如同他此刻眼底翻涌的毒火。
“特木尔这头蠢狼,”他突然轻笑一声,惊得跪伏在地的传令兵脊背发颤,“本汗给了他六千兵力,连一个小小的石头城都攻不下,还损失了这么多兵马!”话音未落,弯刀突然出鞘,寒光扫过传令兵头顶的发辫,一缕断发飘落在炭火中,焦臭味瞬间弥漫。
一旁的谋士阿古拉见状,立刻挥退帐内众人。待最后一道皮帘落下,他躬身贴近王座低语:“太师息怒,此次失利,皆因走漏了风声,又加之石头城多了几个夜不收的指挥。不如我们重新制定计划,集中兵力,一举攻破明朝边关。”
也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瞳孔微缩,刀尖挑起战报扔进将熄的火盆,火焰“轰”地窜高,映得他眉骨投下的阴影宛如盘旋的秃鹫。“传令下去,”他屈指叩响王座扶手上狰狞的狼首雕纹:“召集各部首领,商议新的进攻计划。”
……
北境关,深夜。
夜风裹着马粪的味道,把篝火吹得忽明忽灭。
范克忠的铁甲在篝火映照下泛着血锈,平日里一本正经很少动情的中年将军,此刻心情激荡,抱着两坛看起来就封存了很多年的老酒。酒坛砸在冻土上的闷响惊得一阵烟尘,他的眼神扫过每一张年轻面孔,眼角微微抽搐。
"今夜没有军法。"范克忠的佩刀突然出鞘,刀锋划过酒封的瞬间,二十年陈的烈香混着马粪味直冲天灵盖,"给老子放开了喝,喝不死的明日出发,喝死的..."他忽然抓起酒坛仰头痛饮,琥珀色的酒液顺着铁护颈流进甲缝,"别喝死了,要死也要去草原上多砍几颗脑袋再死……"
说完,范克忠起身离开,无名小队的人哄然大笑起来,只是笑容之下,每个人心里都有着自己的心思。明日,他们就要出发草原了,去执行那个大概十死无生的任务。
边军的夜不收执行过很多次任务,每一支被派出去执行任务的夜不收,都有可能一去不回,但跟过往的任务相比,这一次的难度显然是地狱级的。
“明日出了北境关,咱们的命就拴在阎王裤腰带上了。”高三好抱着酒坛瘫在草垛旁,眼神涣散的说道。
韩小安突然摸出三枚磨得发亮的铜钱,那是他娘临死前塞进他襁褓里的。“我算一把?”他把铜钱抛向半空,“若是三枚字面朝上,咱们能活过半数。”韩小安的声音发颤,十七岁的喉结上下滚动。火堆里突然炸开一根松枝,铜钱被气浪掀翻,两枚沉入灰烬,最后一枚竖着插进冻土,边缘裂口正对着高三好的靴尖。
高三好放下酒壶,撇了撇嘴说道:“小混血,你算命就没准过。还得是看我的。”他从摸出灌铅骰子,这是他用仇人的指骨磨的。“赌一把。”他把骰子忘地上一抛,“若骰数是六,咱们能全须全尾回来。”
"六!给老子出个六!"高三好脖颈青筋暴起,平日里想抛哪个数字就能抛出的高三好这一次却失了手,骰子却诡异地立住,猩红的"一"点映入众人的眼帘,高三好突然发出夜枭般的惨笑:"当年我爹在赌桌上被人砍了的时候,骰子也是这个鸟样……老子偏不信邪"
高三好不信邪,连抛三次,偏偏三次的结果都是“一”。
高三好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的灌酒。
李不抢用树枝拨弄着篝火,火星溅在李不抢腕间,少年对这炙烫视若无睹,"哥..."李不抢忽然用油乎乎的指尖碰了碰陈不争眉间那道三寸长的刀疤,那是两人在草原上,陈不争替他挡下草原斥候弯刀留下的,"你怕不怕死?"
陈不争接过插着獐子肉的树枝,抬眼看向李不抢,火光把李不抢的脸映得通红,像极了当年两人蜷缩在破庙里冻出的红,只是时过境迁,日子早就截然不同。
“怕。”陈不争笑了笑,摸了摸弟弟的脑袋:“你怕不怕?”
“哥,你别怕,就算是死也是我死你前头,到了下面我给你趟路,下辈子…….”李不抢仰头时喉结尚显青涩,眼底映着的火光却灼人,"到时候我做哥哥,你只管跟在我后头..."
于冕看着沮丧的众人,突然笑了起来:“想想三个月前,你们的处境是什么样子。按理说,你们的命本该早就没了,如今多活了这些时日,是赚了。咱们的命是赚来的,赚来的东西——就该拿来赌一把大的。"
“没错,赌把大的。”高三好突然砸碎酒坛,锋利的陶片割破掌心。血珠滴在骰子的"一"点上,竟嗤嗤冒起青烟:"老子当年能用灌铅骰子赢回这条烂命,明天就能把这骰子塞进也先屁眼里!"!
韩小安突然把三枚铜钱扔进火堆,铜绿遇火燃起幽蓝火焰:"我娘说过,命越算越薄!"少年扯开衣襟露出肋下狼头刺青,"草原人说我活不过十六,老子偏要带着他们的图腾去见长生天!"
窝在角落只顾着喝酒,一直沉默不语的王玄明突然站起,拔刀指向漆黑的草原,怒吼道:“阎王要我三更死,我偏要活到五更天。”
众人起身,齐声怒吼,嘶吼声惊起夜栖的寒鸦,北境关的城墙之上突然亮起三盏血红的灯笼——那是夜不收为死去的守夜人点亮的引魂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