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六,戌时,平都城,长安书院,鹿鸣堂。
鹿鸣堂前的这道七星血印,在雪光映衬下,格外刺眼。那些儒生化为的污血散落于四周,似无意之间画了一幅画,预兆着平都城将有的灾难。寒风萧瑟,昔日国学,长安书院竟在一夜之间,血迹斑斑。
自血印出现,林亦便觉有不安。在文昌阁遭遇那骇人的血骷髅,他已有预感,那只是开始。果真,杀戮已经悄然开始了。也许,此时此刻,与长安书院相似的杀戮,早已蔓延开来,直至祭天大典。
如今回想,李红衣暗中推动东宫下旨,封闭入城的城门,打开出城的城门,是未雨绸缪,明智之举。只是,林亦心中又起忧心。他本以为,寻到了元业,便可破解所谓夜游神之谜,阻止杀戮蔓延。可没想到,元业方才极力击杀那些已被恶灵夺舍的儒生,似乎已证明他在这个案子中的立场。
依据碎玉楼老板与住客,以及前两日元业自己的说法,还有司马钦于东城门查到的入城记录,林亦大抵可以推算出元业在平都城这两日,究竟做过什么。
十二月二十四,在东城门排队近两个时辰,元业与半途结识的同伴何虎进入了平都城中。因学子聚集,青阳坊中客栈人满为患。不得已之下,于当日亥时左右,元业与何虎入住碎玉楼,同住一间天子号房。
当夜,元业与何虎同去文昌阁,却意外发现了文昌阁中的血印。仓皇离开时,有血骷髅从地缝钻出,当场取了何虎的性命。惊慌之下,元业于次日辰时左右,到大理寺报案。司马钦接手此案后,元业整日都在配合大理寺调查。
十二月二十五,约莫酉时,林亦领着李红衣向元业问话。其间,李红衣因血毒发作,昏迷不醒。是元业知晓李红衣携带的丹药药效,及时给李红衣服用,救下了一条性命。
子时,元业才再次回到青阳坊碎玉楼。辗转反侧,无眠之际,元业听见有人敲响了房门。只是他打开门一看,敲门的竟然是已经死于血骷髅之手的何虎。元业以为何虎是死里逃生,哪晓得此时的何虎已然被血骷髅夺舍。何虎此刻回来,是为取客栈中众人性命。
无奈之下,元业只得出手,将何虎杀死。为防止其再次复生,砍下了其头颅。这一幕被客栈中其余住客目睹,因此他成了逃匿的杀人凶手。也因此,有了今日在碎玉楼发生的事情。
元业知晓血骷髅已在平都城中散开。他追寻气息,来到了出现过血印的长安书院,救下了柳璟与贺青之兄弟二人。为除藏匿在长安书院的恶灵,元业招魂铃为饵,却不想将林亦与李红衣招来了。
“与你们一样,我也在追查,到底是谁设下血阵。”元业与李红衣交代完之际做过什么后补充道,“至于死于我手的那些儒生,早已经被恶灵夺舍,成了凶手的傀儡。”
李红衣暂未理会林亦的疑惑,只询问元业做过什么。听得元业的答案,李红衣暗松了口气,只道:“关于夜游神,又如何说?”
“障眼法而已。”元业忽运动内息,手中掐诀,身后忽有夜游神的虚影现了身。夜游神的模样,与盛怀阳等人所见,一模一样。
记起盛怀阳曾给出的说法,林亦问道:“所以,是你救下了盛怀阳?”
“那日夜间,我在城中闲逛。偶然瞧见他遭天机卫追杀。他与你们的关系,我早有耳闻,便出手救了他。也是赶了巧,东城门上出现了一道血印。于是,我将那些尸体挂在了西城门上,为的也是将这件事情闹大,提醒你们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谁在以梅山不传秘法作恶。”
“如此说来,我们下山时,替我们解决那些隐卫的,也是你。”林亦又问。
元业耸耸肩,看着李红衣道:“他如今这副样子。若我不出手,就凭你一人,怕是要吃亏。最要紧的是,我此生最恨的就是李朝的天机卫。”
“看来,送丁祸几人入城的,也是姑姑了。”李红衣微微叹气道,“本不想将他们卷进来。”
元业一听,忽来了脾气:“你这说法就不对了。事关你父母血仇,如何只一人面对的道理?你弟弟也并非无能之辈,我只是稍微提点,他的功夫便精进了数倍。最要紧的是,若你就这么死了,他过得去吗?”
李红衣只是苦笑,并不辩驳。他见林亦疑惑于元业的身份,才解释道:“忘了与林少卿说明。他便是我与丁祸的姑姑,也是我以为设下七星血阵的凶手。”
“姑姑?”林亦满脸疑惑,“可他是……”
李红衣再解释道:“林少卿可记得,沈夜设局时,我是如何救下丁祸的?”
回想起巫尸一案,沈夜设下圈套,意欲谋杀丁祸。是李红衣向太后,求了一样名为“沧海”的秘药,给丁祸造了一个分身,才让沈夜暴露。林亦再观察元业的身形与说话的方式,恍然大悟道:“所以,他只是一个分身。”
“太后的宝贝沧海,还是当年我兄长迎娶嫣然姐姐的聘礼。”元业的神情承认了林亦的说法,“也是为方便追查到底是谁在搞鬼,我才装成书生混入城中。”
这个说法,解了林亦心中的疑惑。只是,他愁心又起。只因这个答案代表着凶手另有其人,而他们还没有寻到凶手的蛛丝马迹。于是,他先行了礼后,问道:“敢问前辈,可有查到,凶手的身份?”
“这世上,善梅山秘术的,没有多少人。”元业转身,看着远处亮起灯火的通天阁,“你可有感应到,你父亲的气息?”
李红衣回想昨夜在文昌阁,他探灵时所感受到的他父亲的气息,点点头:“父亲的英灵,还在平都城中。”
“或许,寻到你父亲。”元业道,“这个案子,便有了答案。”
“姑姑何意?”李红衣追问道。
元业只叹息了一声,并不给李红衣与林亦说法。一阵清风吹来,他的身子竟化作了一张黄色的符纸。符纸落于雪上,自燃后化为了灰烬。
李红衣回味着他姑姑的话,看着远处平都城中,灯火比往日少了大半,与林亦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平都城这一日,闹哄哄的。城门一开,城中百姓,多半携带家眷离开了平都城,涌向定州或是江州。短短一日的时间,城中灯火减去大半,冷清得很。入了夜,宵禁开始,平阳坊中竟无犬吠。
乘坐着马车,盛怀阳从宫里出来,入了吉庆街,听着呼呼风声,感叹平都城竟成了一座鬼城。他心中也有疑惑,东宫下的这两道旨意,通天阁竟没有任何反对的声音传出。也是从午时起,似乎所有人,都静默了,都在旁观事态发展,等待祭天大典到来。祭天大典,将有何事发生,盛怀阳无法预估。但他能预感,一定有人借着城中那些血印,在谋一个惊天大局。
今日,盛怀阳寻了多个时机,想入通天阁。然每一次,都是厚朴传话,朝中诸事及祭天大典事宜,皆由东宫定夺。不只是盛怀阳,诸部官员,也都被挡在了通天阁外。如此形势,看似大局已定,可包括东宫,都知晓有暗流涌动,择时爆发。还有流言传出,二十年前化为恶猖的梅王李暮烟将卷土重来。
祭天大典的祭台,已搭建完毕,一应陈设都已处置妥当。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大典的仪程,这些都不是盛怀阳的分内事。整整一日,他立于祭台顶上仰望通天阁,心中充满了敌意与疑惑。
偶听得宫人议论启祥宫昨夜发生的事,许贵妃遭地底钻出的恶灵啃噬已经归了西,盛怀阳更觉通天阁地底下有古怪。只是,他苦于没有法子进入通天阁一探究竟。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六,亥时,平都城,盛宅。
盛家的下人,几乎都已被盛怀阳打发了。盛怀阳知晓,一旦自己再深究父亲遇害的真相,必有性命之忧,尤其是他已预感与通天阁有关。如此,何苦连累他们。如今,伺候在盛怀阳身边的,只剩下一人。此人名唤仙儿,是张陵赐给他的。
只点了盏油灯,盛怀阳翻出了父亲的旧物,试图寻着些蛛丝马迹。既然他父亲注意到了通天阁的地下空间,必定与他一样追究过详情。也算是他父亲无意留下的线索,他父亲在一处笔迹中,标注了工部流传的一则“谣言”。有谣言称,天宁二年,宁帝命人依照自己所绘图纸,建造通天阁后,又命天机卫秘密在通天阁地下,建造了一座监狱,称“通天狱”。
传言,通天狱中关押的是乱世的恶灵怨念。这些恶灵怨念,有阵法镇压,以防他们出世作恶。盛怀阳父亲为何记下这一则谣言,只因有人在追究长公主府灭门案时,传出了李暮烟所化鬼将军已被天机卫擒拿镇压的说法。
“莫非父亲是因发现了通天狱的秘密,而被灭口?”盛怀阳暗想。如此推断,也让他更有决心,要入通天阁一探究竟。可如何进得去通天阁,他翻遍了所有的图纸与笔记,并未寻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直到仙儿替他弄了些吃食来,伺候他用饭。百福宴时,盛怀阳曾注意到在身边张陵伺候的仙儿。仙儿的美,如出水的芙蓉,令盛怀阳惊心动魄。虽他知晓仙儿是青衣卫,却也还是对她心怀念想。
张陵或许瞧见了盛怀阳的心思,也或许另有他意,便让仙儿跟了盛怀阳。烛火下,见仙儿身姿妙曼,盛怀阳红了脸,忽觉心慌,一时不察竟将粥打翻了,图纸撒了一地。
仙儿连声抱歉,慌张收拾。当仙儿将一张图纸上擦净时,盛怀阳忽稳定了心神。他拿过图纸摊开,举着油灯,细细地瞧着图纸上的每一处。这张图纸,是他父亲手绘。
“大人发现了什么?”仙儿看清楚这图纸上画的是皇宫地下的水渠。她瞧见盛怀阳指尖描着其中一条水渠,从丹阳门通往鬼市,再由鬼市过地宫,直达镜湖。她心中暗想,当年兰王之乱时,先帝就是走这条水渠,到地宫避祸。
然盛怀阳注意到的,是另一条通道,他自言自语道:“天宁五年,通天阁建成时,父亲主持在皇宫铺设地龙。是父亲提出,将通天阁暖阁与重华殿西暖阁连通……”
灯火下,盛怀阳眼神忽然明亮,问仙儿道:“太子今夜歇在何处?”
仙儿回道:“太后让殿下,回了重华殿。”
盛怀阳大喜,吩咐仙儿道:“劳烦姑娘通报,关于祭天大典,臣有要事须与殿下相商!”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六,亥时,平都城,平南王府,静安堂。
过几日,便是春节。若是以往,一入夜,平都城中便烟花不断,小儿多以爆竹取乐。丁祸亦是如此,每年过了小年,夜夜命人燃放爆竹。他曾与沈夜解释,爆竹响显得热闹,不至于让人觉得他平南王府冷清。
王府里的小厮,记着丁祸定下的这个规矩,早已经在王府中挂满了灯笼,入夜后便放起了爆竹,尽管丁祸不在府中。
听着爆竹声与小厮们的笑闹声,林亦替李红衣舀了碗鲜笋鸡汤。在他看来,李红衣须补补身子。李红衣端着鸡汤,只闻了闻香味,并不尝味。他只吃了几口清粥,便放下了碗筷。
林亦挤着笑脸玩笑道:“先生当真是神仙。认识先生数月,从未见先生吃过多少东西。”
“你有话就说。”李红衣道。
被李红衣一眼看穿心思,林亦微微一笑,起身朝着李红衣深施一礼:“的确有一事,求助先生。”
李红衣见林亦正经的姿态,笑道:“林少卿有话直说。”
林亦想了想道:“我与音儿婚期将近。依着李朝的礼制,该有兄弟代为迎亲。可我家中无兄无父。自叔父去后,与族人也断了往来。故冒昧请先生屈尊,以兄弟身份迎音儿入门。”
再瞧林亦神色,李红衣微微一笑:“你是变着法提醒我,让我活到正月初八。”
“先生应否?”林亦又被看穿心思,反而直截了当了些。
李红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应。恰时却见外面传来吵闹声。他们一回头,就见丁祸领着苏音儿与清宁匆匆赶回。
丁祸见李红衣与林亦在静安堂中,且李红衣还活得好好的,大松了一口气。他急匆匆行至李红衣跟前,迫不及待道:“有两句话,我先说明白。第一句,设下七星血阵的,不是你姑姑,不,我姑姑,不对,是我们姑姑。第二句,你快些想法子,我们须闯一闯通天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