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七,辰时,平都城,皇宫,通天阁。
暖阁中的热气熏得人晕晕的,偶尔会令人觉得喘不过气。微弓着身子,厚朴立于暖阁外,无法瞧见里面的情形。自太后来通天阁后,宁帝从未再露面,连厚朴也只能在暖阁外伺候。暖阁中诸事,都由天机卫处置。天机卫似乎造了铜墙铁壁,厚朴探了许久,也探不到宁帝如今内息如何,身子是否真已病入膏肓。
是沈炼代为传话,吩咐厚朴如何打发阁外的人。厚朴保持着笑容,装作对一切不知,转过身,踩着碎步往阁外去。
等候在通天阁外的是林亦与苏音儿。天还未亮,他二人便来了通天阁,请旨要面圣。可等了近半个时辰,等来的却是厚朴的一句:“陛下说,不论何事,请林少卿去求东宫的旨意。”
“公公可有说明,本官是为夜游神杀人一案而来?”林亦问。
厚朴回道:“陛下也说了,事关夜游神一案,大理寺结了案,将文书送去东宫便好了。”
苏音儿又问:“公公可有禀明,此案事涉二十年前的旧案,还有李红衣与平南王的身份?”
厚朴微微点头,含着笑道:“林少卿与郡主还是请回吧。婚期将近,想必家中诸事繁杂,二位该多操心才是。”
宁帝不召见,言语里提醒他二人莫要多管闲事,林亦与苏音儿对视一眼,这样的答案似在他们意料之中。尽管此时厚朴弓着身用动作,示意他们尽快离开,莫要搅扰宁帝歇息。可林亦观察厚朴神色,已然明白了厚朴的暗示,李红衣托他追查通天阁地下的入口,已然有了答案。
于是,林亦大胆地走上前一步,朗声道:“臣大理寺少卿林亦,有要事启奏,请陛下旨意。”
恰时,有礼部官员拾阶而上。他们边走边悄声议论着,事关祭天大典。台阶之下,已搭建起九十九尺高的祭台。祭台山下,有宫人上上下下忙碌。孙祁领着一队禁军,四处巡视。所有人本都默默不语,衬得林亦这一声如爆竹声突然炸开,引得众人侧目。
厚朴微微一愣,回过神来,意欲阻止林亦。可苏音儿却挡在了厚朴面前,刻意做出一副气势汹汹要为难厚朴的模样。厚朴早已经明白了林亦与苏音儿想做什么,假意为难了一下,稍显无奈地退到了一边。
见厚朴也不说什么,本欲近前的禁军也止住了脚步。礼部的官员们,也都纷纷驻足观望。这几日,他们请旨多次,都只能在通天阁外挨冻。如今有人出头,他们也乐得看这后生结果如何。
林亦又道:“十二月二十四,东城门城楼,出现一道古怪的血印。血印之上,悬挂着七具尸体。经查实,七具尸体,均为天机卫。礼部侍郎盛怀阳亲眼所见,有夜游神现身杀人,并在西城门上留下一道血印。臣奉东宫太子之命,追查此案。然此案奇诡非常,不止东城门,还有文昌阁,大理寺,长安书院等七处出现了同样的血印。臣万不得已,求助老君庙李红衣,方知这七道血印乃梅山秘法,名七星血阵。”
驻足观望的人,不知全貌,听林亦说起全情,才知发生了何事。他们听得林亦又道:“设下血阵之人,便是那夜游神。其目的,是释放镇压于平都城地下的万千恶鬼。果不其然,城中多处,有血骷髅从地缝钻出,杀人嗜血。昨夜,长安书院已变成血海。亦有传闻,贵妃许氏,已遭血骷髅毒手。”
众人骇然,才知平都城中传闻,竟非谣言。东宫下旨,打开城门,实则是疏散城中无辜百姓。
林亦自然感受到身后的目光,提高了说话的音量,继续道:“如城中传言,有夜游神设下七星血阵,召唤万千怨鬼,欲在祭天大典刺杀陛下,血洗平都城,颠覆李朝天下。”
厚朴保持着为难地神色,欲阻止林亦说下去。可他也只是装装样子,实则在探听通天阁中的内息。果然,他察觉到通天阁中的气息有波动。亦是这时,阁中传来了沈炼的声音:“林少卿来请旨,可是查出了凶手的身份。”
林亦神色微动,回道:“回陛下,臣已经查明,所谓夜游神,不过是障眼法。而设下这障眼法的,正是李红衣,及平南王丁祸!”
提及李红衣时,众人倒也没多少意外。然提及丁祸,他们都显得惊异。孙祁听得这话,悄然退下,匆忙赶去了福宁宫。
厚朴感受到通天阁中气息涌动,眼珠一转,假意斥责道:“林少卿可知道,侮蔑亲王可是大罪。此前林少卿诬陷平南王谋杀太子,陛下可是网开一面,饶过了林少卿性命。”
林亦笑了笑,拂袖跪地道:“陛下明鉴。臣有证据,可证明李红衣乃梅王李暮烟之子。平南王丁祸与李红衣一母同胞,乃骨血兄弟。他兄弟二人谋此血局,是为李暮烟与长公主,及梅山族人复仇!”
林亦这句话,说得激昂慷慨,刻意提高音量似乎有意将这一讯息传达。而他方才这话,更令通天阁外的人惊异。毕竟所有人都知晓,林亦与老君庙及平南王府亲近,几乎为一体。如今,林亦却当众揭发李红衣,不知是真为结案,还是另有原因。于是,他们生怕被溅一身血,而默默退后了数步。
厚朴神色微动,他未料想,林亦最后要说出口的是这句话。他坚信林亦与李红衣的同盟关系,脑中飞速旋转,心想或许这是李红衣的某个算计,且不止于此。在沈炼再次传出声音前,厚朴拿出总管内监的架势道:“既然此案,林少卿已经有了结果。为何不将结案的文书递到东宫,请太子的旨意,缉拿李红衣与平南王?”
“公公应知道李红衣的本事,凭我一个大理寺少卿如何拦得住。李红衣与丁祸暴露后,便已消失无踪。想必是另谋大局。果然,昨夜臣收到了他们送来的挑衅信。”李红衣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李红衣在信中言明,今夜亥时,他将率万千猖兵,杀入通天阁。”
林亦话才落音,台阶之下传来了惊叫声。原来是宫人们,撤下在祭台周围搭建的红色帷幕时,祭台上竟出现了降下招魂幡。招魂幡上有血字四行:通天阁下,冤魂万千。梅山血债,必要血偿。今夜亥时,天降神罚。
“故臣斗胆,请陛下旨意。”林亦的声音响彻通天阁,“恳请陛下,顾念天下臣民百姓,挪至地宫暂避,免当年鬼将军血洗之祸!”
林亦在通天阁前这一番陈词,虽通天阁并无声音传出,依旧大门紧闭,可皇城司,赤羽营,羽林军乃至天机卫,都翻出了浪花,匆忙戒备,守护皇城。
恐慌的蔓延,让诸部官员轮流到通天阁外请旨,请求取消明日的祭天大典。然通天阁还是那句话,让东宫拿主意。张陵身心不动,居于重华殿中,推说祭天大典示意由礼部拿主意。至于李红衣与丁祸的战书,他只回了一句:“本宫手中无一兵一卒,若李红衣杀进来,唯有以死谢罪,以报皇恩。”
平都城中的局势,忽然就乱了起来。东宫与通天阁的态度都暧昧不清,不知打的什么算盘。朝中百官,都已看不懂局势。他们更无法理解,为何丁祸成了局势的操纵者。于是,他们只能退朝,安守一隅,静观局势变化。
如此情势,便是李红衣与丁祸,想要达到的效果。局势不明浑浊,唯有将水搅得更乱,才能寻出一条明路。林亦与苏音儿赴通天阁,就是他们走的第一步棋。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六,亥时,平都城,平南王府,静安堂。
丁祸赶回平南王府后,见了李红衣,便说起了他们三人这两日的遭遇。九曲巷中,他已见过姑姑李凌烟。是姑姑一直暗中保护他们,引导清宁寻回自己的记忆。姑姑的确是盛怀阳所见的夜游神,但七星血阵并非他所设,也就代表他不是本案的真凶。应是姑姑将鬼面婆的尸体送到了他们面前,他们按图索骥,在老五的尸身上,寻到了一样东西。是这样东西,让清宁知晓自己知道了通天阁什么秘密。
清宁拿出从老五发髻上取下的簪子,又解释道:“是这簪子,令我记起,我被沈炼追杀,是我在通天阁地底下见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的身份,就是通天阁的秘密。”
当林亦见到清宁手中的簪子,忽有一段记忆被打开。儿时他随父亲入宫,曾见过一个人,佩戴着这个簪子。而李红衣接过簪子,感受这枚簪子上残留的气息时,除了老五,还有另外一张脸。而这张脸,竟然与宁帝重合了。
李红衣猛然睁开眼睛,想了想道:“如此说来,的确要闯一闯通天阁了。”
闯通天阁,是件大事,需要足够的理由,得到想要的结果。否则,他们将有去无回。丁祸瞧见墙上挂着的那幅舆图,林亦已经标记了七个血印的位置。他隐约察觉李红衣已经感应到了什么,追问道:“兄长查到了什么?”
“我也见到了姑姑。”李红衣将簪子交还给清宁,“姑姑直言,设下七星血阵的并不是他。”
苏音儿想了想道:“可这七星血阵,是梅山秘术。这世上,除了你们姑侄二人,还有谁?”
林亦忽想到了曾经的一个案子:“你们可还记得连翘?”
“兄长因为他,差点送了命,自然记得她。”丁祸忽想到了什么,“当时兄长便说过,连翘只是他人的棋子。”
“现在算起来,那个‘他人’就是丁墨了。”清宁道。
苏音儿想了想道:“哥哥同意闯通天阁,莫非是查到,丁墨藏在通天阁中?”
李红衣却摇摇头:“我想闯通天阁。是因姑姑与我都感应到,父亲的英灵困于通天阁中!”
众人惊异之下,李红衣看着舆图上的七道血印,推断道:“是我先入为主,以为是姑姑谋划了这一切。如今再看这七道血印,才知七星血阵的阵眼是在通天阁。”
丁祸凑到舆图前,仔细看七道血印的位置,组成一个北斗七星。但北斗七星所指的方位,直指通天阁。
“你的意思,凶手召唤的那些血骷髅,不过是开胃菜。”丁祸道,“他们要释放的,是通天阁地底下的怨灵,其中包括我们父亲?”
“是。”李红衣眼神笃定,“我敢断定,父亲就在通天阁中!”
林亦看着舆图上通天阁的位置,才知所有的线索,最终都落在了通天阁上。回想起清宁的说法,林亦道:“既然清宁能从通天阁到镜湖,想必有暗道可以潜入。”
可李红衣却摆摆手:“不。要进通天阁,必须明目张胆。”
“什么叫明目张胆?”丁祸问。
李红衣笑了笑道:“隐藏了这么久,该向天下臣民宣告你我兄弟的身份了。父母及族人的仇,也该向通天阁讨一讨了。”
此话一出,林亦几人都觉诧异,不知李红衣打的什么主意。而李红衣又与林亦道:“劳烦林少卿,天亮就进宫,替我们兄弟传句话。”
“什么话?”苏音儿问。
丁祸感受着李红衣的眼神与气息,忽心意相通般知晓了李红衣的谋划,缓缓道:“通天阁下,冤魂万千。梅山血债,必要血偿。今夜亥时,天降神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