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一刻,天光初透。
苏莞笙回到城东校场,秋婆婆正守在帐外煎药,见她回来,抬头温声道:“今儿倒是听话,回来得这般早,正好,药刚煎好。”说着便将药碗递给她。
药碗相接时,秋婆婆目光忽地一顿,落在她颈间晃动的青铜钥匙上。
苏莞笙顺着她的视线低头:“婆婆认得这钥匙?”
“不认得,”秋婆婆收回目光,搅动着药罐里的残渣,“只是奇怪,你素来不爱戴这些零碎物件。”
苏莞笙将药一饮而尽,苦味在舌尖漫开,不由轻叹一声。
“这是怎么了?”秋婆婆接过空碗问道。
“有点烦闷。”苏莞笙拨弄着挂在脖子上的青铜钥匙。
八年前,父亲用木鸢送她离开时,这钥匙还挂在父亲颈间。后来她回去安葬双亲,分明记得这钥匙随父母一同入土,那棺木是她精心打造的偃甲器具,更有偃甲兽日夜守护,若有人擅动,偃甲兽必会示警。
可如今为何会出现一模一样的钥匙?还偏偏落在云隐之人手中?难道父亲与云隐有所牵连?亦或是当年的祸事本就与云隐脱不了干系?
思绪翻涌间,苏莞笙又觉得头疼了。
秋婆婆见状立即起身,轻按着她太阳穴:“怎么?老毛病又犯了吗?”
苏莞笙喃喃道:“我总觉得忘了什么要紧事,每每细想便头疼难忍,实在奇怪。”
秋婆婆温言道:“其实人身自有玄妙之处,比如某些事会伤及心神,便会自行将其遗忘。所以有些事记不起来,未必是坏事,这是你在护着自己呢。”
苏莞笙眉头微蹙:“可我必须想起来,那些事对我很重要。”
“想起来又如何?报仇吗?”她将苏莞笙鬓边碎发别到耳后,“孩子,有些事,忘了反而是福。”
苏莞笙仰头望着她:“婆婆。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秋婆婆一笑:“老身不过是虚长些年岁罢了,而这人世间的烦恼,说来说去不过那么几桩。你父母遭难,要么是他们的仇家所为,要么是因你而起,祸事皆有因果,可这因果纠缠,说到底都是自己的选择。既如此,又何必非要寻个明白?”
“从前我力弱,只会做些偃甲器具,那年父母遇害后,我日夜苦练武学,如今虽比不上夜冥那般身手,却也足以自保,偃甲技艺更是精进不少。可到了今日,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连自己为何走到今日都不明白?这算什么活法?”
说到此处,苏莞笙心头火起。
这怒火不冲着旁人,只恨自己无能。
秋婆婆嘴唇微动似要劝解,眼中光亮却渐渐暗了下去。
她站在苏莞笙身后,这番神色变化自然无人得见。
苏莞笙觉得安静极了,这种安静极不寻常。
她环顾一周,忽然问道:“夜冥他们去哪了?可是去救灾了?”
“他们?”秋婆婆神色微滞,“方才押着那位姓宋的公子往东走了。”
“宋子瑜?”苏莞笙心头蓦地一紧,当即放出一只“游骑”,命令道,“速寻夜冥!”话音未落,人已快步离去。
秋婆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倏地暗了下来,仿佛暮色骤临。
***
话分两头,再说时间稍早之前。
苏莞笙随柳凌渊前往行辕问话后,安瑞霖暗自舒了口气,轻声道:“幸好苏老板不曾留意那人。”
秋婆婆抱着药包正要去煎药,临走前嘱咐道:“你们快将帐篷重新搭好,东家回来还要歇息。”
“知道了!”安瑞霖扬手应下,转身却撞见夜冥审视的目光,不由讪笑,“你瞧我作甚?”
“鬼鬼祟祟。”
安瑞霖凑近两步道:“我这般小心,还不是为你着想。那人与苏老板书房里挂的画像一模一样,虽说正主还没回来,可凭空冒出个这般相似的,难保不被当作替身。若真叫他得了势,哪还有你的位置?”
夜冥冷冷地扫他一眼。
安瑞霖忙附耳献计:“咱们不如先探探那人底细?”
这个主意似乎不错?
夜冥眸光微动,视线转向不远处的宋子瑜。未及反应,只见一道黑影倏然而至,宋子瑜只觉颈侧一麻,便倒了下去。
待宋子瑜恢复知觉时,只见疏林寂寂,夜冥站在面前,晨雾中身影如刀削般冷峻。宋子瑜强忍眩晕,声音依旧温润:“这位兄台,在下与你素未谋面,不知何处冒犯,竟要这般对待?”
“就因为你这张脸,不该出现。”
“我这张脸是父母所生,莫非也成了罪过?”
“不该与人相似。”
“世间相似者何其多,兄台若为此等缘由伤人,未免太过武断。”宋子瑜说到这里,忽然微微一顿,“兄台说相似……莫非是指我像昔日玉虚谷主云梵之子,云飞扬?”
“你果然知情。”夜冥倏然出手扼住宋子瑜咽喉。
宋子瑜被迫仰头,气息紊乱道:“八年前…云谷主手持神兵…称霸武林…此事江湖人尽皆知…至于在下……只因形貌与云少侠…颇为相似…常被错认…知道这些…有何稀奇……”
“确实不足为奇。但此事,绝不可让她知道。”
“苏、苏老板?”夜冥指间力道骤增,宋子瑜呼吸越发艰难,却仍强撑着开口“她既会认错…必与云少侠交情匪浅…怎可能不知…”
话音未落,夜冥眼底杀意更浓,指节猛然收紧。
宋子瑜面上痛色未消,眼底却闪过一丝阴鸷,袖中寒光乍现。
“住手!”
苏莞笙倏然掠至,一掌直取夜冥手腕,见是她,夜冥眼中戾气微滞,撤步收势。苏莞笙目光落在宋子瑜颈间红痕上,眸色骤冷。
宋子瑜不着痕迹地将匕首收回袖中,抬眸时又是一派温润如玉:“苏姑娘息怒,夜兄不过是与在下开个玩笑,当不得真。”
“玩笑?”苏莞笙眉梢微挑,“我若晚来片刻,此刻怕是要为你收尸了。”
“夜兄性子直爽,方才确实是在切磋武艺。”宋子瑜微微垂首,那张与故人极为相似的面容上带着隐忍的温雅,倒让苏莞笙心头无端一紧。
她蓦然转头,声音陡然转冷:“地动刚过,我命你去救人,你倒在此处逞凶斗狠?”
夜冥道:“他与云飞扬如此相像,就不该出现在你面前,谁知是否别有用心。”
“如此说来,倒是在下唐突了。”宋子瑜轻咳两声,指尖不着痕迹地抚过颈间红痕,眉宇间浮现一丝隐忍的痛色。
夜冥盯着他这番作态,指节攥得发白。
宋子瑜却似浑然不觉,只朝苏莞笙温雅一笑:“苏姑娘既与夜兄有要事在身,在下就不多叨扰了。”
说罢,他微微欠身欲走,身形却忽地一晃。
苏莞笙下意识伸手扶住了他:“你没事吧?”
“无妨。”宋子瑜轻轻摇头,唇色却略显苍白,“只是方才气息有些不顺,让姑娘见笑了。”
苏莞笙道:“我送你回去。”
“我送他回去。”夜冥突然上前一步。
苏莞笙诧异地挑眉:“你?”
“总好过你亲自送。”夜冥语气生硬,目光如刀般刮过宋子瑜。
宋子瑜不动声色地往苏莞笙身后避了半步,温声道:“夜兄好意心领了。只是救灾之事耽搁不得,苏姑娘还是应当以大局为重。”
“好了。”苏莞笙打断他的话,转向夜冥,“你回镇上,我送他回去。”
夜冥眼中寒光乍现:“你……”
“这是命令!”
宋子瑜适时轻咳一声:“其实在下……”
“你闭嘴。”苏莞笙瞪他一眼,“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她转头对夜冥道,“还不快去?”
夜冥最后冷冷扫了宋子瑜一眼,终是拂袖而去,安瑞霖见状连忙快步跟上。
待他身影消失,宋子瑜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装够了?”苏莞笙冷道,“现下能自己走了?”
宋子瑜闻言一怔,随即露出温润笑意:“苏姑娘……”
苏莞笙打断道:“你与云飞扬确有几分相似,可我苏莞笙从不是贪恋皮相之人。他是他,你是你,再这般刻意模仿,倒显得拙劣了。”
宋子瑜静默片刻,忽而郑重其事地朝她深施一礼。
苏莞笙眉头一蹙:“你这是何意?”
“实不相瞒,”他抬眸时,眼中竟似有星芒闪动,声音低而诚恳,“在下对姑娘确有倾慕之心。此番下山,原就是为了寻你而来。”他顿了顿,笑意里染上几分苦涩,“听闻姑娘与云少侠的往事……在下竟不由生出妒意,倒叫姑娘见笑了。”
苏莞笙眸光微动,却未接话,只淡淡道:“先回去再说。”她走出两步又停住,“还有……”
“别招惹夜冥,我可控不住他。”
控?
宋子瑜望着她渐远的背影,嘴角微微一勾。
这个字眼,倒是有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