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是在沾到枕头的瞬间,就坠入了深沉的、没有任何画面的昏睡之中。
直到阳光恶狠狠地穿透肮脏的窗玻璃。
许陈是被一种沉闷的重力感给弄醒的。
他睁开眼,头顶是发黄的天花板,视线聚焦都有些困难。
外面的光线昭示着时间早已越过清晨,直奔大中午。
他从那张混合着霉味与消毒水气息的窄床上坐起身。
骨头缝里弥漫着酸软,脑袋更是混沌一片,仿佛被浸湿的棉絮塞满了,沉甸甸的,连最简单的思考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这种大脑彻底罢工的感觉对他来说相当陌生。
他皱着眉,试图回想。
无论所经历的是什么,先前的自己无疑身体会疲惫,精神会紧绷,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像一滩烂泥,连基本的反应都慢了半拍。
身体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悄悄侵蚀了,连带着精神也一起变得浑浊、迟钝。
他晃了晃沉重的脑袋,试图驱散那股粘稠的昏沉感,但收效甚微,反而引来一阵短暂的晕眩。
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他下了楼。
旅馆底楼兼作餐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油烟和食物隐约发馊的混合气,所谓的免费早餐,果然没有辜负这家廉价旅馆的“水准”。
几片干瘪的面包,一小碟颜色可疑形态萎靡的炒蛋,还有一杯清汤寡水、几乎看不到咖啡色的速溶饮料。
就是能挑出来的“食物”了。
许陈没什么胃口,或者说,他此刻根本感受不到饥饿,只是出于某种惯性,或者说需要一点东西来占据时间和双手。
机械地拿起一片面包,他目光却没有焦点,呆滞地落在对面斑驳剥落的墙壁上。
他在思考,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副鬼样子的?
然而思绪却飘飘忽忽根本抓不住一个清晰的念头。
直到对面椅子被“嘎吱”一声拉开,才打断了他短暂的神游。
那个女人施施然地坐了下来。
她今天换了一身更加扎眼的艳俗紧身裙,布料紧紧绷在身上,勾勒出过于丰满的曲线。
她指尖夹着一支细烟,正慢悠悠地吞云吐雾。
烟雾缭绕中,她那张过分妆点的脸带着几分慵懒的埋怨。
“可真让我好等啊。”
许陈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下次,无论如何,都得找个像样点的地方落脚,这种环境,简直是对嗅觉和神经的双重折磨,他心里默默地想。
他将手里那片面包放回盘子里,粗糙的口感让他彻底断了进食的念头。
“找我什么事?”他问。
女人闻言,忽然就笑起来,将那支银叉烟在玻璃烟灰缸里用力摁灭。
“什么事?”她重复了一遍,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嗔怪的味道。
“是你把我好不容易钓到的鱼,三两下就给弄得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啦。现在来问我?”
“这笔账,你说……该怎么算呢?”
她身体微微前倾,桌子很小,两人距离瞬间拉近,她目光灼灼地盯着许陈的脸。
许陈也终于抬眼看向她。
“大半夜鬼哭狼嚎,吵得整栋楼不得安宁,”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现在跑来找我要赔偿?”
他顿了顿。
“你自己听听,这话……站得住脚吗?”
他的语气平淡得近乎漠然,女人则被他这不软不硬的话噎了一下,不过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反而更深了,像是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
她发出一连串娇笑,胸口随之剧烈起伏,紧身裙的布料被绷得更紧。
“哈哈……好吧好吧,算我倒霉,遇到你这么个木头。”
她话锋一转,十分自然地跳过了赔偿的话题,反而饶有兴致地、更加仔细地打量起许陈。
“你的【能力】是什么?”
许陈的眉头皱了一下。
那股一直盘踞在身体里的烦躁感,因为睡眠不足和对方的持续纠缠,开始像地下涌动的岩浆,隐隐升腾。
“关你什么事。”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如果你是来找茬,或者只是想说这些无关痛痒的废话,现在可以走了。”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或者,你要打一架,我也没意见。”
“不过……”他停顿,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十足,“现在的话……我可不会像昨天凌晨那样,还手下留情了。”
空气似乎都因为他这句话而凝滞了几分。
女人脸上的笑容终于收敛了一些,眼底深处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释放出这种不加掩饰的戾气。
但她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娇嗔慵懒的模样。
“哎呀,真是个急性子,一点耐心都没有。”她伸了个懒腰,语气又变得轻飘飘的。
“不愿意补偿就算了嘛!…小气鬼。”
她撇了撇嘴,随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又转过头来笑说。
“对了,我这里,正好有一个【模拟世界】的名额。”
“多人一起的,难度是Ⅲ级。”
她身体前倾,笑意盈盈。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来搭个伴?”
“没兴趣。”
许陈想都没想的回应,他干脆利落地站起身,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是在浪费自己本就不多的精力。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令人从生理到心理都不适的地方,找个安静的角落待着,哪怕只是发呆。
他转身欲走。
一只手却快如闪电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涂着劣质蔻丹的指尖力道出奇地大。
许陈的脚步猛地顿住,眉头瞬间拧紧,积压的不耐烦几乎要冲破临界点。
他不悦地看向对方紧抓着自己的手。
女人仰着脸,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志在必得的笑容。
“不愿意吗?”她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点点安抚的意味,仿佛在哄一个闹别扭的小孩。
“是觉得Ⅲ级太难了?怕应付不来?”
“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姐姐我很喜欢你呀?”
“或者……”
“你告诉我……你下一个准备去的【模拟世界】,是哪个?”
“看你这么着急忙慌的,总得有个目标吧?嗯?”
许陈沉默地看着她,试图从那双精明算计的眼睛里,看穿这个女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她的目的似乎全看心情,前一刻像个街头混混想敲诈勒索,下一刻又像个掮客拉人入伙,现在又变成了打探消息的情报贩子。
但无论她想干什么,许陈都没兴趣奉陪。
“伍。”
他说。
“伍?”
女人的声音一下子绷紧了。
她描画精致的眼线似乎都跟着那瞪大的双眼颤了颤,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冻住的劣质油彩寸寸龟裂。
“你——”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好半天才找回声音,语气却完全变了调。
“你要去难度等级伍的世界?!”
许陈没理会她的震惊。
或者说,他已经没力气去理会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狠狠撞进他的脑袋,天花板和女人的脸都在晃。
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像是有无数只细小的虫子在脑子里钻。
那股本就压抑着的烦躁感,此刻如同被泼了滚油,瞬间炸开,沿着神经末梢烧遍全身,胸口闷得厉害。
“我很累。”许陈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现在要去睡觉了。”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落在女人还抓着他手腕的手上,那眼神里最后一点耐心也消失殆尽。
“松手。”
女人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什么,但最终,那涂着蔻丹的指尖不情不愿地松开了。
手腕上微凉的触感一消失,许陈几乎是立刻转过身,脚步虚浮地冲向旅店前台。
续费,拿卡,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急迫。
踉跄着回到房间,“砰”一声甩上门,将那个女人,连同整个吵闹的世界,都关在了外面。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下来,急促地喘着气,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身体里那股躁动的不适感像涨潮的海水,一波波冲击着他。
他闭上眼,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想睡,只想沉入一片什么都没有的黑暗里。
意识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急速下坠。
几乎没有过渡,他就跌入了一片火海。
是梦,无边无际的火。
猩红的火焰吞噬着视野里的一切,噼啪的爆裂声震耳欲聋。
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带着浓烈呛鼻的烟味,烫得他皮肤刺痛,喉咙发紧。
然后,他看见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