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就是桂花。”
季霄抬手指了指远方,站在他旁边小声道。
白堕看着不远处那个身影,喉咙一阵痉挛。
他想上前,可身体却不听使唤。
白堕愣愣低下头。
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被钉在了地上,脚下像是生了根,和这片土地以及那二十年被仇恨染透的人生融为一体。
那个身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看。
但她的智力似乎真的停在了九岁那一年,时间过了太久,白堕的样子已经完全变了样。
那个身影歪着头眨了眨眼睛,并没有认出他来。
前面有村里洗完衣裳的大婶呼喊着唤她,那个身影就转过头,毫不留恋的离他远去。
白堕没有勇气开口。
陪伴他的警察看出了他的窘迫,问。
“要我们把她带过来吗?”
白堕考虑了很久,直到那个身影几乎消失,他才缓慢的摇了摇头。
这世间有些痛苦,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被磨灭,直到逐渐消失在生命的长河中。
但也有些痛苦,会随着一夜又一夜自虐般的回味变得刻骨铭心,成为埋在心口的异物。
因为一次又一次的忆起和一次又一次的压抑,最终彻彻底底和血肉长在一起。
白堕最后也没有踏出那一步。
他在痛苦中煎熬了二十年,最终也只是敢再远远的看那个身影一眼。
警方将手铐锁在他手腕上,带着他一步步朝村口走。
天渐渐黑。
他们路过酿酒的屋坊,路过那片庄稼地,路过一直耸立在村口的桂树。
白堕突然停下脚步,他睁大了眼,眼中写满不可思议。
“桂花?”
桂花树上挂满了游客的祈福红绸,泪眼模糊中,在视网膜中构成片红色的影。
白堕怔怔的,含着泪伸出手去。
他看到九岁的桂花正穿着那身红肚兜正站在桂花树底下。
桂花开的正好,满树金灿灿的花朵落下来。
白堕哽咽道。
“桂花,桂花啊,你等等我。”
桂花只是笑,她抱着那个滚铁环朝他招手。
“小酒子,快来玩呀。”
白堕一边哭一边摇头。
“不要去,桂花,不要去庄稼地里玩……”
他满脸涕泪,弯下腰身朝她伸出手,挤出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来。
他哄着她,像九岁那年散落的桂花下念诗的调子。
“桂花,不要去,你回来…我教你识字,我念诗给你听……”
女孩摇摇头,她仿佛是跟童年玩伴打闹似的露出个调皮的笑。
然后转过身,迎着风无忧无虑的跑起来,红色的发绳在漫天的桂花里飘。
白堕顿时惊慌失措。
“桂花!桂花!不要去!快回来,不要去!”
他迈开步子想去追,可哪怕他已经长高,腿也分明比儿时长了好多,却依旧追不上记忆中那个蹦蹦跳跳的身影。
已经功成名就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此时此刻无助的哭得像个孩子,他失声喊着,哭着。
泪流满面的和周围的警察求助。
警察们却只是摇着头,投来或是惋惜,或是悲哀同情的眼神。
桂花的未来在她九岁的那个秋天戛然而止。
而白堕似乎也永远留在了那一天。
小酒子已经死在了那个晚上,活下来的是已经堕落的白鸟。
白色的羽毛染上了血。
从那个落后的山村里走出来的,只是一缕烧着复仇火焰的孤魂。
………
即将发动的警车前,慕光接起电话。
谭设君道。
“怎么样?小灵通,省虎那笔资金的下落白堕交代了没有,钱找到了吗?”
慕光转眸看向那片村庄,他眼中,一片人间烟火正微微闪动。
慕光定定注视着这片烟火。
“找到了。”
白堕其实什么都没有交代。
但慕光没撒谎。
他们已经看到了那笔资金的去处。
白堕口中的第三方是当地的党委扶贫组织。
他或许是真的不喜欢这个村子,但也是真的希望记忆中的那朵桂花能在这里过得更好。
慕光忽然想起,那个广为流传的黑色幽默。
传说当伽利略手中的笔颤缠巍巍在判决书上签字时。
他的口中,仍然在不停喃喃自语着。
——“不管怎么说,地球,始终都还是在转动着……”
地球的确是始终在转动的。
无论罗马教会如何残酷的扼杀科学真相,真理也总会拨云现日。
无论当初犯下罪行的加害者怎样奔逃躲避,也不能逃脱罪孽与惩罚。
无论仇恨的种子如何挑拨我们心中的底线,也无法彻底埋没人性的光辉。
在省虎和白堕相继离开之后,巨大资金流向引起了当地政府的注意。
政府带来法律顾问,他们发现了这个村子的问题,也在偶然之间重提审了桂花的事件。
冤屈洗净。
而真正令政府很难想象的是。
将他们吸引至此的,这样一笔庞大的资金辗转流经三处之手。
竟然最终又流回了同一片土地上。
秉持着不同的缘由与期望,这笔资金从省虎的账户流出到应用于桂花村的建设。
笔笔账单明细清晰分明,从头至尾没有缺过一分一毫。
地球始终都还是转动着的。
资金带着桂花村一起转。
有了资金就有了希望。
随着党委扶贫组织的一步步宣传。
名扬万里的桂花酒带动了村子的旅游业,无数爱好者不远万里的从五湖四海赶来。
只为尝一口传说中的酒香。
这个村庄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荒无人烟。
法律和知识走进这里,破除了笼罩在桂花村许久的封建和迷信。
一些年轻人逐渐明白,他们努力学习知识不是为了抛弃家乡,而是为了改善家乡。
因此随着越来越多新鲜血液的涌入,以及村子内最后几个固持己见老人的相继离世。
封建落后的桂花村,以新的姿态与这个时代接轨……
二十年重过南楼。
小桥流水上。
那家酿女儿红的老店仍然开着。
店老板扇着蒲扇,躺在藤椅上摇啊摇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
凉风吹在身上,店老板懒洋洋的闭着眼睛,嘴里唱着悠长的调子。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