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设君双眼在夜色中隐隐发亮,他盯着郁仪,晃了晃手中那根点燃的烟。
烟头燃起的微弱却明亮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晃而过。
“不仅如此,你今天才见过他。”
郁仪的指尖微微一顿,他的脖颈在刹那间僵硬的像是生锈的铁齿。
他短暂的停顿了一下,缓缓转过头来,望向谭设君。
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队长正悠悠凝视着他。
谭设君的语气毫无波澜,他注视着郁仪,唇边勾起一点似有似无的弧度,笑了笑,道。
“郁仪,你偷偷跑到慕光的病房干什么?”
郁仪定定的注视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慢的移开了视线。
“谭队长,我已经退役了,现在不是警察,更不是你的下属。”
郁仪的声音低沉。
“所以,我也没有必要向你汇报我的一举一动吧?”
谭设君抬手吸了一口烟,浓白的烟雾背后晕染出他如同雕刻般的五官轮廓。
他眯了眯眼睛,道。
“是,你的确已经不是警察了。”
他吐出一口烟,挺拔的鼻梁瞬间被缭绕的烟熏缠绕。
“但慕光是。”
谭设君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
他直接在走廊栏杆上按灭了那根烟,抬起眼,正色道。
“郁医生,我不想和你谈那些虚的,我这个人性子比较直,我就直接开门见山的说了。”
谭设君平视着郁仪,神色坚毅。
“无论发生什么,慕光都是我的人。”
郁仪也取下了叼在口中的那根烟,他转过身,注视着谭设君。
市局寂寥无人的绵长走廊上。
刑侦大队的队长和曾在缅北战斗的退役教官正以一种极近的距离面对面的站着。
凄寒的月色拉长了他们二人挺拔身影的长度。
谭设君肃然的道,语调不容的任何反驳和质疑。
“正如你说的,郁仪,你现在不是教官了,你只是市公安局医务室的一名医生。”
谭设君冷冷的凝视着郁仪,他的语调平静却又坚定。
“我不想把话说的太难听,但郁仪,我希望你能明白,慕光是刑侦大队的人。”
谭设君的目光冷凝,他吐字清晰,几乎是一字一顿的道。
“无论慕光做出什么事,都会由刑侦大队负责。”
极其罕见的,谭设君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皱起眉头,他的神色是极端的冷静自持,声音中充满了理性。
“他是我们的同伴和战友,我不在乎他曾经是什么身份,经历过什么样的事。”
谭设君缓缓舒了一口气,
“郁仪,我并不否认你曾经在缅北战场上所磨练出来的警觉力,也知道你怀疑他。”
清冷凉薄的月光之下,谭设君的神色似乎骤然冷了起来。
他嘴角绷得很直。
唇边残存的笑意都已经在无形中消失殆尽。
“但你当初在夏岱渊办公室面前对他说的那些话,我不希望慕光听到第二次。”
谭设君紧盯着郁仪,他的目光中带了些冷意。
“慕光是刑侦大队的一员,哪怕他就是犯了罪,也该交由刑侦大队处理。”
谭设君微微仰了仰下巴,但那瑞立而寒冷视线,却是一瞬不移的盯着郁仪,他缓声道。
“或许慕光的确向我们隐藏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和过往,但既然他已经来到了刑侦大队,那么不管他有任何行为,都会有我来兜着底,我会对他负责。”
郁仪紧抿的唇忽然动了,他漆黑如墨的眼珠缓缓转动。
“负责?”
郁仪缓缓吐出一个词来。
“你拿什么负责?”
他紧紧盯着谭设君,冷肃道。
“慕光远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此时此刻,郁仪脱下了那副和善可亲,平易近人的白大褂的伪装。
他的目光冷的像冰,穆肃道。
“谭设君,我叫你一声队长,只是出于尊重,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
自打相识以来,郁仪还是第一次吐出这样刻薄的语句,他的眼神中带着寒意。
“负责?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谭设君的脸色骤然沉了下去,他身边的气场突然冷了下去。
郁仪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好说话的人。
相隔了这么久,谭设君几乎要忘却他本来的样子了。
一个接着一个凶险恶劣的案件压迫着谭设君的神经,同时也夺走了谭设君全部注意力。
以至于让他忘记了,如果郁仪真的像他表面展示出的,那样一个和善医生的样子。
又怎么会在第一次见面时,就隐藏自己的身份登上那辆警车。
他忘记了一个真正和善无害的医生,又怎么敢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毫无惧意的借走他手中的枪。
谭设君眯起眸子盯着郁仪,抬手又燃起一支烟。
这是曾经在这世界上最黑暗,最危险,最血腥之一的地方,血战厮杀过的人。
事实上,鲜为人知的是,郁仪曾经训练带领的那支作战队伍,在归来时已然所剩无几。
他们曾经肩负着重任,前往与完全陌生的黑色世界,连同缅甸警方和军部,一同剿灭过金三角曾经最猖狂的犯罪组织。
而至于能从那片黑暗原始森林里活着爬出来的郁仪。
他只要站在这里,那具白大褂下布满伤疤和创痕,却依旧完完整整的身体。
就已经无形中说明了他的能力。
谭设君黑到看不清轮廓线和层次的眼眸,紧紧盯着郁仪。
二人之间的气氛几乎降到了冰点。
郁仪将指间那根从未点燃的香烟揉碎在手里。
“谭设君,你以为我就没有像你这样怀疑犹豫过吗?”
郁仪的语气中泛着比月夜更凉的凉意,像是冬日河面的薄冰,一寸一寸,逐渐冻住了整个世界。
没错。
郁仪不是没有纠结过,不是没有迷茫过。
他曾经在心里无数次的为慕光找好了理由,但最终都被一一打破。
在得知了慕光对此次案件的重要犯罪嫌疑人和犯罪手法的巨大贡献时。
他也曾经无比的后悔,自己怎么就向这样一个默默无闻,做出贡献的人,说出了那么重的话。
但残酷无情的现实却再一次打了他的脸。
洁白的病房中。
脸色苍白的青年,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又冷漠。
而安静的,隔音效果显著的病房门外。
穿着整齐的郁仪提着一盆果篮,他已经在门口徘徊了许久。
穆晖的话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回响。
“慕光如果是为了保护他们呢?”
郁仪辗转反侧,但这个念头却依旧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似乎所有的误区和疑点都在这个解释下荡然无存。
逻辑被串联,一切似乎都说的通了。
直到郁仪终于决定放下面子,抬起了手腕,准备扣响病房门的时候。
青年不带一丝感情和温度的声音,却从房门内传来。
“他们是我的仇家。”
郁仪正准备敲击房门的指结一顿,他愣愣的抬起脸,眼中的怔然一晃而过。
什么?
那群重伤了市局警察的毒贩,竟然是慕光的仇家?
但病房内的二人却浑然不觉。
郁仪仿佛整个人都从这具身体中剥离了出来,恍惚中,他清清楚楚的听到,那道冷漠残酷的声音接着说。
“我对剥夺别人的生命没有兴趣,但……”
青年的声音浸透着这世间最残忍最极致的动机,如同一把浸着血的利刃,散发着滚滚寒气。
不留任何情面的,残忍的割开了郁仪内心深处从未向他人吐露,却也从未痊愈的伤疤。
郁仪的身体猛然一震。
他愕然的睁大了双眼。
“如果,我不杀了他,他早晚会杀了我。”
青年冰冷无情的声音传来。
霎时间,郁仪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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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缓缓下掣。
郁仪的喉结在刹那之间滚动了一下,他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
郁仪无声的移开了视线,语气却依然冰冷。
“你作为刑侦大队队长,不仅要为刑侦大队的个人负责,更应该对整个刑侦队,以至于你所保护的人民负责。”
谭设君一言不发的盯着他。
郁仪抬起了脚,他沉稳却又突兀的脚步声在谭设君耳侧响起。
郁仪的声音中发着冷,却依然还带着一些残存的温度。
“谭队长,我劝你还是——”
郁仪夹杂着不明情绪的,意味不明的声音落在耳畔。
“——万事小心。”
谭设君指尖猛然一震。
皎洁的月光落在他挺拔结实的肩颈线上,谭设君转过了身去,他久久凝视着郁仪离开的方向。
直到那根再一次燃起的香烟被冷风熄灭。
谭设君才冷着脸,无声的攥紧了拳头。
“啪嗒。”
“啪嗒。”
随着一阵结实的脚步声掠过空旷走廊。
冷风下撤,浓云在恍然之间遮盖了整个深蓝色的天空。
天空上零散的北斗星,连同那轮洁白的月亮一起,都被彻彻底底挡了个干净。
而等到那些云雾再次散去的时候。
市局的走廊上,徒留寒风,已然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