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天亦从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
地下暗室比想象中深,叫他在坠地的一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他活动了活动肩膀,感觉了一下自己的伤口。
出乎意料的是,伤口并没有开裂,鹅绒的包扎做的紧实而舒适,和掉下去之前基本没什么两样。
但给他包扎伤口的人呢?
乾天亦脊背一僵,这才发觉到身下触感的异样。
那是一具温度滚烫的身体,正结结实实垫在他身下,为他阻挡了失重坠落的所有冲击力。
“慕光!”
乾天亦惊目欲裂,他连忙从青年身上翻下来,恐慌的伸出手想要检查他的情况。
“别动。”
黑暗中一道清冽的声音传来,与此同时,一只手攥住了他的小臂。
乾天亦下意识的停住了动作。
暗室伸手不见五指,时间的长短和空间的延伸都在黑暗中变得模糊。
乾天亦辨不出情况,他徒劳的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
“你……你……”
乾天亦手足无措,声音道因为恐惧和担忧细细倒着气。
“我没事。”
一如既往的回答。
黑暗中身旁的人影似乎动了一下,艰难的靠着仅剩一边的手臂将身体撑起来。
令听觉敏感了数倍的暗色让他没办法再掩饰自己的伤势。
因为乾天亦已经听到了耳边细小的,折断骨头再次碎裂的声音。
那张桀骜不驯的脸瞬间被恐慌填满,可偏偏他又不敢随意触碰青年,只能不断通过语言询问。
“你骨折了?哪里断了?是刚才摔下来的时候弄的吗,你……”
乾天亦急躁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根带着热度的手指虚虚抵住了他的唇。
乾天亦猝然睁大了眼睛。
慕光像是觉得他聒噪,连那微微喘息的语气中都带上了点不耐烦。
“说了……没事。”
乾天亦敏锐的察觉出了他声音的不对,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顺着那根体温不怎么正常的手指一路寻过去,触到青年滚烫发热的身体。
乾天亦瞳孔震动了一下,他微微倒吸了口气。
青年在发烧。
温度还不低。
即便看不见,乾天亦也压根不敢移开目光。
“慕光,你能听得清我说话吗?”
这一回,黑暗中没有人给他应答。
乾天亦两只手都在发抖,他环住那截发烫的肩膀,摸索着寻觅出一面尚且安全的墙壁扶着青年靠下来。
一贯不太好说话的青年没有挣扎,高热烧的他浑浑噩噩。
那只原本在缅北就中过枪的手接连受伤,经过这回这一遭估计是彻底废了。
而已经报废的东西对慕光而言,毫无疑问已经没有任何价值。
但这个观念除了他自己以外显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认同。
乾天亦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垫在青年背后,就像刚刚坠落时青年毫不犹豫将自己垫在他身下一样。
乾天亦一边绞尽脑汁寻找应对策略,一边嘴上不停的和青年搭话,竭尽全力保持他神志的清醒。
这样寒冷的处境下,人一旦睡过去,可能就永远不会再醒了。
“你可撑住了,你万一真在这出了事,季霄出去就得把我弄死。”
乾天亦表情僵硬的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相当难看的笑。
“一尸两命啊,慕光前辈。”
青年轻轻的笑了一下。
他忽然问。
“你多大了?”
乾天亦一卡,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不明所以,还以为是青年也在竭力保持清醒,随即直截了当道。
“二十二,跟季霄一样,我俩发小,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
“二十二啊……”
慕光微睁着的双眸毫无焦距,却依旧眯了眯眼睛,像是在回忆些什么。
“大学刚毕业就当小队长?”
乾天亦张扬的笑了一声,毫不谦虚道。
“那可不,你以为我是谁?我可是……”
他顿了顿,这才想起自打从了危机四伏的密室中见了面以来他还没有正式向青年做过自我介绍。
乾天亦喉咙滚了滚,“我叫……”
可是那道清冷的声音却忽然打断他。
“我知道你叫什么。”
“什么?”
青年缓缓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你的名字,乾天亦,天若有情天亦老的那个天亦。”
乾天亦皱了下眉,心中划过一丝疑虑,他还想接着问,背后却猛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冷意。
和地面上的空间不同。
暗室的墙壁格外薄,乾天亦几乎能感受到从背后墙面渗出来的独属于外头冰天雪地的凉意。
乾天亦表面看着潇洒又冷静,其实内心急的不行,手下躯体的温度高的像要把他灼伤,他背后挨着冷风,怀里却像抱了个火炉。
乾天亦自打做了这个支援小队队长一直来都顺风顺水,头一次从内心深处升起不知所措。
他搞不清楚是该先给这副躯体降热,还是防止他失温。
地下的温度显然比上面更低。
乾天亦紧紧攥着手中的外套,他指腹磨蹭了一下。
下一秒,脑袋里突然冒出个什么念头,抬手就去拆自己眉毛上的眉钉。
臂弯里的躯体微不可查的动了一下。
乾天亦指下一颤。
“别弄了。”
青年将指尖轻轻搭在了他手背上,他的声音依旧无力,但语调却不容置疑。
乾天亦将视线凝聚在声音传来的某一处,等待着自己的双眼适应这场黑暗。
“别再拦我。”
那道轻飘飘的声音笑了一下,青年反道。
“你电视剧看多了?真以为靠着那枚钉子和布料就能摩擦取火?”
乾天亦一顿。
手背上的手轻轻拍了拍。
“别闹了,放下吧。”
慕光的声色平静如水。
“那枚钉子不是很重要吗?”
乾天亦周身猛然一颤,他目光如火,猝然转过头在黑暗中觅准了青年眼睛的方向。
乾天亦牙缝中渗出一口哈气,那双眼睛一眨不眨。
他沉声道。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怎么知道的?”
这枚钉子背后隐藏的故事,只有当年亲眼目睹了那场惨剧,并且接纳了他的季霄一家知道。
慕光幅度极轻的喘了口气,将头缓缓后仰。
“三年前,落江市一处村落里发生的屠村惨案……”
乾天亦的喉咙像是瞬间被虚空中无形的手掌捏紧了,他喉头堵塞到发不出声音,只能任凭青年将那隐秘的过往娓娓道来。
“由于占据了中缅黑市毒物流通的路径,整整一个村落三十余村民均被毒贩屠杀殆尽,而那处村落的名字——叫乾家村。”
乾天亦的呼吸凝固了。
半晌,他盯着黑暗中那双眼睛道。
“这件事情上层已经封锁,所有涉案犯罪成员都已被执行死刑……”
慕光却摇了摇头。
“不是所有。”
青年声色淡漠,连神色都冷清到了极致,却依旧遮不住这些状似平淡话背后的血腥。
“真正的罪魁祸首并未落网,警方如今还没有能力将他们一网打尽,所以,几个造成这出惨剧的关键涉案人物仍然在境外某个地方逍遥法外。”
比如一手操控中缅毒物交易网的王诺,比如将他们关在这里的元凶爱曼纽。
作为由于在外地上大学而侥幸逃过一劫的乾天亦显也知道内因。
可身为局外人的慕光不应该知道的如此详细。
乾天亦瞳孔战栗,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语调中的颤抖。
“……你,凭什么这么说?”
青年对他的试探浑然不在意,甚至毫无遮掩的哑笑一声,挑明道。
“因为我就是那几个在逃的‘逍遥法外’的关键人物之一。”
乾天亦在这句话里愣住。
慕光疲惫的闭上眼睛。
烈日、腥风、燃起熊熊烈焰的村庄。
有人操着一口带着缅甸口音的中文朝他笑道。
“还不跟上吗?慕总管?”
那个像恶鬼一样的声音在笑。
“怎么,重归故土旧情难耐?您总该不会是心软了吧?”
慕光在脑海中听见属于慕总管的声音。
那道声音冷淡而残酷,带着高高在上的蔑视,仿佛对眼前将要发生的一切不屑一顾。
他听见自己说。
“迅速清剿干净,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别让我知道你们还在那里干了什么其他浪费时间的事。”
那是他坠入缅甸这个深渊后第一次重新踏上故国的土地,可笑的是,他却是为了血刃自己的同胞而来。
青年凉薄又隐约含着笑意的嗓音自黑暗中响起。
“……你藏的太糟糕了,小天亦,桌底是最容易被扫荡的扫尾队发现的地方。”
乾天亦饱含愤恨的声音骤然响起,他暴怒揪起青年的领子,将脑门狠狠磕在对方滚烫的额头上。
“为什么?”
乾天亦咬牙切齿道。
“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
他攥在衣领上的手指用力到发白,“你知不知道,那些毒贩毁了我两次……”
他无不愤怒的控诉道。
“我之所以活到现在,就是为了向他们……向你们复仇!”
慕光默不作声,他疲倦不堪的抬起眸,平静的注视了那双近在咫尺燃烧着怒火的眼睛一会。
随后,轻轻点了下头。
“我明白。”
远自丝绸之路以来,货物运输的渠道便是商业的命脉所在。
早在十七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