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光眼睛一瞬间睁大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慕光甚至觉得往日里脑子一贯清醒的郇诚有哪根筋搭错了,才会说出这样荒唐的话。
郇诚眼底浮现出笑意,他自顾自的笑了笑,起身略过了慕光。
“我知道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他手里拿着那些烟花棒,蹲在最前排的墓碑旁,眼神是从未有过的专注。
“……但我是认真的。”
郇诚抬手,用指腹轻轻磨蹭了一下坚硬而冰冷的大理石墓碑,他垂下眼,纤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的哀伤。
“为了给商业圈腾出更大的空间,也为了能让英雄更清静,烈士墓园的位置从原先的近市中心改到了偏僻的郊外。”
毫无源头的,但慕光却下意识的觉得郇诚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
郇诚抬起脸来,他的神色很平静,但眼底却浮现着淡淡的悲伤。
“看到那栋楼了吗?”
郇诚忽然没头没尾的说,他重新站起身来,抬起手指向某个方向。
慕光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栋新起的,繁华而又高耸的商务楼。
干净到反光的玻璃面彰显出它的崭新,楼内灯火通明,璀璨的光芒甚至照亮了周围漆色的夜空。
——但与之相对的,这栋楼也遮住了通往市中心的绝大部分天空。
慕光几乎是瞬间明白了郇诚的用意。
他转过眸子,定定的看着郇诚,片刻后,才语气低沉道。
“这里看不到烟花。”
郇诚笑着点了点头,他摊了摊手,唇角牵起自然的弧度。
“你看,你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
他半是感慨的道。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
慕光问。
“所以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盯着郇诚片刻,忽然转过头看向了墓园门口那处小小的保卫室,他挑了一下眉毛,道。
“这种违规乱纪的事情就应该悄悄做,你不怕我举报你吗?”
郇诚忍俊不禁的摇了摇头。
“你怎么会关心这样的事?”
没错。
就像他在郇诚深更半夜跑烈士墓园放烟花的时候只对与自己有关的地方提出疑问一样。
他并不关心郇诚来这里放烟花的理由,也同样不会涉足举报这种无足轻重,且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小事。
郇诚道。
“你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利己主义者。”
慕光盯着他,却没有做出否认。
“基因都是自私的,没有人是例外。”
郇诚却向他摇了摇头,他低声说。
“不,我不是,他们也不是。”
他垂下眼注视着那一排排整齐而又冰冷的墓碑。
与往常的墓园和烈士纪念地都不尽相同。
这里的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个勾勒着金边的鲜艳五角星。
他们有新有旧,旧的上面已经几乎看不出那五角星鲜红的颜色,新的上面甚至落着刚刚雕刻时落下的石灰和粉末。
一排排,一列列,整齐而萧肃。
但却几乎不会有人来探望他们。
这里的墓碑并不属于那个年代的战士——而隶属于市公安局管辖范围内的墓园。
这里是警方英魂的安息地。
郇诚垂着眼眸道。
“在前些年没有禁止放烟花爆竹的时候,顺安市一直有个古老的传统。”
郇诚似乎坠入了某个回忆中,有些疲惫的笑了笑。
“在新年来临的时候,每一家都会打开窗户,大人会牵着孩子的手,在窗外燃放烟花棒。”
郇诚嘴角含着沉湎的弧度。
“在我的印象中,那是人们一整年中最期待的事情。”
夜冷的惊人,从口中吐出的哈气,近乎要在这墓碑前和那些浓郁的悲伤一起冻结成了冰。
郇诚注视着那墓碑,但视线却丝毫没有聚焦,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讲述着那已经彻底埋藏在时光中的故事。
“那时候的顺安还没有这么多高楼大厦,夜晚也不会被霓虹灯点亮,那时候的夜晚,总是暗色的……”
郇诚没有把话说完,但慕光却知道他一语未尽的后半句是什么。
他几乎能想象到,在那个电力和灯具还不发达的时候,一座座多层楼不约而同打开的窗户,一朵朵璀璨夺目的烟火,在新年的钟声里共同燃起的样子。
那该有多么震撼,又多么令人热泪盈眶。
尽管那样的景象现在已经看不到了,但顺安的老一辈人们依旧保持类似的习惯,他们甚至将这种古老的习俗延续了下来。
顺安人总是格外重视着新年和烟花。
就算那些窗台前已经不再燃起烟火,但年轻的孩子们依然会造出更大更漂亮的烟花爆竹,从市中心的广场放出去,照亮整片天空,也照亮整个顺安。
慕光沉默了一瞬,随后道。
“所以你每年都把烟花带来了这里。”
郇诚安静的点了点头。
他从口袋中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手中的烟花棒。
郇诚清俊但又不失棱角分明的脸庞在烟火的照耀下忽明忽暗,他垂着眼眸,神色温柔而眷恋。
“这里看不到星星,更看不到烟花。”
郇诚浅色的眸子里倒映着他带来的烟火人间。
所以他将英魂们生前最期盼的景色带到了这里。
慕光垂眸注视着这一幕,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人知道他是否因为这一幕而触动,又或者到底在想什么。
郇诚带来的烟花棒很少,或许真的是为了服从这里的规定,那些近乎迷你,还少的可怜的烟花棒很快就燃尽了。
转瞬即逝的惊艳,如昙花一现般很快消失在面前。
烧干净的黑灰落在地上。
郇诚抬起脸来,尽管他的笑容从来没有落下过,但那眼中却带着令人不易察觉的落寞和遗憾,他开玩笑道。
“所以你现在还要举报我吗?”
夜风掀起了他们两人的衣角。
慕光突然就笑了。
他蹲下来,与郇诚的视线平齐。
“我忽然发现,每一次和你的谈话,都是在墓园里。”
郇诚瞳孔微微一动。
慕光笑了笑,刚才还在开玩笑的,气氛一闪而逝,那黑棕色的瞳孔如同漩涡,一眼竟望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