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衙门,灯火未熄。
子时的更鼓声刚刚敲过,一辆通体玄黑,没有任何徽记的马车,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衙门紧闭的朱漆大门前。
守门的卫兵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正要上前呵斥,待看清从车上下来的那道身影时,整个人却僵在了原地。
玄色朝服,身形清瘦,却带着一种渊停岳峙般的沉重气度。
是摄政王。
卫兵们瞬间清醒,连滚带爬地跪了一地,连头都不敢抬。
谢云峥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径直走上前,伸出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象征着大周钱袋子的衙门大门。
“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走了进去。
户部尚书钱秉文的公房里,算盘珠子拨动的脆响,与窗外的寒风声,交织在一起。
这位新任的尚书大人,是大周朝堂上出了名的“铁算盘”,眼中只有数字,没有权贵。
当那道身影推门而入,带着一身夜的寒气时,他只是抬了抬眼皮,手中的算盘,并未停下。
“王爷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要事?”钱秉文的声音,和他拨动算盘珠子的动作一样,精准而没有多余的起伏。
他甚至没有起身行礼。
谢云峥也不在意。
他将那份被朱笔打了叉,写满了批驳之语的预算案,重新放在了钱秉文堆满账册的桌案上。
“这个,本王要一个解释。”
钱秉文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他扶了扶头上的官帽,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对着谢云峥,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王爷,下官的解释,已经写在上面了。”
他指着那份预算案,字字清晰。
“格物院,要建一座什么‘冶铁高炉’,开口便是十万两白银。敢问王爷,这高炉是何物?为何要耗费如此巨资?”
“下官查遍前朝典籍,也问过工部所有老匠人,无人知晓。户部的银子,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每一文钱,都要有它的去处,要有它的成效。”
“十万两,可以加固百里黄河大堤,可以赈济北方三州灾民,可以为边军添置三千匹战马。”
“下官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东西,比这些更重要。”
他的话,句句在理。
这是一个纯粹的臣子,在用他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国家的根本。
谢云峥静静地听着。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动怒。
他只是从袖中,取出了另外两份密报,一左一右,放在了那份预算案的两侧。
“钱大人,你算的是一国之账。本王,也想请你算两笔账。”
他先推开了左边那份来自北境的密报。
“北境,雁门关外三十里屯田区,半月之内,草木枯萎,地力死绝。如今,这股枯萎之势,已经蔓延进关内。军中屯粮,已有减产之兆。所有大夫郎中,束手无策。”
钱秉文的面容微微一变。
北境屯田,关乎边军几十万大军的口粮,是国之命脉。
“此事为何兵部与内阁,未曾上报?”
“因为上报了,也无人能解。”谢云峥的语调平淡无波,“这是旧神的余毒,是人间的药石,无法治愈的瘟疫。它会蔓延,直到将整个北境,变成一片死地。”
钱秉文的手,下意识地攥住了桌角。
他是个算盘打得精的人,他几乎是瞬间就算出了,如果北境屯田尽毁,需要从内地调拨多少粮草去填补这个窟窿。
那将是一个足以拖垮大周财政的,天文数字。
“那……王爷的意思是?”
谢云峥没有回答。
他推开了右边那份,来自南疆的信笺。
“南疆,百越之地,有一片名为‘瘴母’的毒林,千年以来,人畜不生。半月前,一夜之间,毒瘴尽散,万物复苏,奇花遍地,犹如仙境。”
钱秉文愣住了。
“这……这是祥瑞啊!”
“是祥瑞,也是一种力量。”谢云峥抬起手,指尖在那两份截然不同的情报上,轻轻划过。
“一种,能够让万物枯萎。一种,能够让枯木逢春。”
“钱大人,你告诉本王,这两笔账,你的算盘,算得清吗?”
整个公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烛火,在毕剥作响。
钱秉文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是一个理性的,相信数字的人。可今夜,这位摄政王,却在他面前,掀开了这个世界非理性的,恐怖而又奇妙的一角。
一边是正在发生的,可以预见的巨大灾难。
一边是已经发生的,无法理解的奇迹。
而夹在这中间的,是那份耗资十万两,写着“冶铁高炉”的,荒唐的预算案。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王爷……”他的喉咙有些干涩,“您的意思是,这‘格物院’,这‘高炉’,能……能解决北境的危机?”
“本王不知道。”
谢云峥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但本王知道,用旧的尺子,量不出新的天地。用老的算盘,算不清这世道的变局。”
“北境的枯萎,是旧日的遗毒。南疆的新生,是未来的预兆。大周,就夹在中间。不进,则退。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他拿起那份预算案,重新拍在了钱秉文的面前。
这一次,力道很重。
“十万两,买一个机会。买一个让大周,能跟上这个新世界的机会。”
“这笔账,本王觉得,值。”
钱秉文剧烈地喘息着,他看着桌上的三份文书,只觉得那不是纸,而是三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的信仰,他坚守了一辈子的准则,在这一刻,发生了剧烈的动摇。
“下官……下官还是不明白。没有亲眼看到的东西,下官不敢拿国库的银子去赌。”他做着最后的挣扎。
“好。”
谢云“峥吐出一个字。
“本王就给你一个亲眼看到的机会。”
他转身,走向门口。
“明日早朝,本王会向陛下请旨。命你为钦差,即刻起程,前往北境,勘查灾情。”
“户部的银子,本王一文不动。格物院,本王用王府的私库来填。”
“你什么时候从北境回来,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这笔钱,户部再什么时候拨。”
钱秉文猛地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