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的，总是她坐在床边，借着烛火，翻阅着无数古籍和玄机子留下的那些诡异手札。
她的下巴，一天比一天尖。
眼下的青黑，也一天比一天重。
可她的腰背，永远挺得笔直。
那双曾被他认为只懂风花雪月的眼睛，此刻，却闪烁着智慧与坚韧的光。
她将自己变成了一座堤坝，用她那看似柔弱的肩膀，死死抵御着冲向他的，死亡的洪流。
终于，在第七天夜里。
当他再一次被那股邪力折磨的痉挛时，她端来了一碗与之前所有汤药都不同的，散发着淡淡金光的药液。
“云峥，喝下去。”
她扶起他，将碗凑到他唇边。
“我找到了。这是我用你的血，结合玄机子的阵法，还有李家秘药，炼出来的。”
“它能救你。”
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些因为熬夜而迸裂的血丝，看着她干裂的嘴唇，还有那份不容动摇的信念。
他张开嘴，将那碗药液，尽数吞下。
药液入喉，没有想象中的苦涩，反而化作一道暖流，瞬间冲入四肢百骸。
紧接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在他体内爆发。
那股金色的暖流，与盘踞在他经脉中的阴邪之力，展开了最激烈的厮杀。
他痛得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而柳如依，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不断地将自己的内力输送给他，在他耳边一遍遍地重复。
“撑住。”
“谢云峥，你给我撑住！”
“你答应过我，要陪我一辈子的！”
不知过了多久。
那股撕裂般的剧痛，终于缓缓退去。
盘踞在他体内的阴邪之力，被那股温暖而霸道的力量，彻底净化，消融。
久违的平静，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
他脱力地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汗水，湿透了身下的床榻。
但他活下来了。
他睁开眼，视线终于变得清晰。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
她就趴在他的床边，似乎也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沉沉地睡了过去。
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滴未干的泪珠。
他抬起手，想要为她拭去。
却发现自己的手，正被她紧紧地，紧紧地握在手里。
哪怕在睡梦中，也未曾松开分毫。
那一刻，他心中涌起的，是前所未有的珍爱与庆幸。
他想，能娶此女为妻，是他谢云峥，一生最大的幸事。
……
画面，轰然破碎。
记忆中她温暖的，紧握着他的手，与现实中那股将他狠狠弹开的，狂暴的金色能量，重叠在一起。
记忆中她那双写满爱意与担忧的眼睛，与现实中那片冰冷、威严，宣布他才是“最大危险”的湖泊，交织在一起。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嘶吼，从谢云峥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猛地从地上撑起身，不是从昏迷中醒来，而是从那段甜蜜又残忍的回忆中，被活生生撕扯出来。
他没有倒下。
他还跪在那片虚假的春天里。
满院的花香，钻入鼻腔，不再是梦幻，而是穿心的毒药。
原来，她早就救过他一次。
用她的全部心血，用她的爱，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而他呢？
他回报她的，却是囚禁，是镇压，是那一句句冰冷的“为了你好”。
他亲手，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柳如依，变成了今天这个，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厌烦的……神明。
他捂着剧痛的心口，抬起头，看向那扇空无一人的月亮门。
无边的悔恨与绝望，彻底将他淹没。
他终于，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她。
月亮门外，满院繁花依旧。
那不属于人间的春天，在凛冽的寒风中，顽固地盛开着，像一个巨大而华美的讽刺。
谢云峥就跪在这片讽刺的中央。
他没有昏厥。
意识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清醒地感受着心脏被寸寸撕裂的剧痛，清醒地看着自己亲手铸成的大错。
“王爷！”
“王爷您怎么了！”
亲卫统领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苏醒的暗卫，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恐。
他们看到了什么？
看到他们战无不胜的王爷，跪在地上，呕出一口心头血。
看到这满院子违背天理，在冬夜里怒放的奇花异草。
还有……那个凭空消失的王妃和世子。
统领想要伸手去扶谢云峥，可手伸到半空，却又僵住。
他怕。
他怕王爷身上也带着那种能将人弹开的，恐怖的力量。
谢云峥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只是抬起头，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空荡荡的月亮门。
她走了。
带着他们的孩子，从他固若金汤的王府里，从他自以为密不透风的掌控中，走得干干净净。
她甚至没有动用丝毫武力。
她只是让春天提前到来。
用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抗衡，近乎创世神明的伟力，告诉他。
你所谓的牢笼，于我而言，不过是个笑话。
悔恨。
无边的悔恨，化作最阴寒的毒液，侵蚀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想起了她为他挡下刺客时，那飞溅的鲜血。
想起了她在他重伤垂危时，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守护。
想起了她将那碗散发着金色光芒的救命药液，一勺勺喂入他口中时，那双熬得通红，却满是坚定的眼睛。
那个时候，她眼里的全世界，都只有他一个。
是他。
是他亲手，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柳如依，一步步推开。
推到了一个他再也无法触及的高度。
推成了一尊，怜悯地俯视着他的……神。
“呵呵……”
一声干涩、破裂的笑，从谢云峥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他笑了。
笑着笑着，第二口血，又涌了上来。
他却不管不顾，任由那股腥甜在胸腔里翻涌，只是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一步一步，走出了那片虚假的春天。
他走过满地狼藉的甬道，走过那些昏迷不醒的暗卫，走回了他那间金碧辉煌，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寝殿。
“王爷，传太医吧！”统领跟在后面，焦急万分。
谢云峥充耳不闻。
他关上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