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安人小,几乎要整个人趴在桌上才能握住笔。他学着老太爷的样子,屏息凝神,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安”字。字迹自然是歪歪扭扭,稚嫩无比,但那每一笔的起承转合,竟隐隐有了一丝章法,尤其是最后一捺,虽短,却带着一股不属于孩童的决绝。
李老太-爷看着那张纸,久久不语。心中那点被顽童顶撞的头疼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了绝世瑰宝的震撼与欣慰。
“好,好一个‘安’字!”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对着廊下的柳如依扬声道:“如依,你生了个好儿子。这孩子,老夫教了!”
柳如依缓步走进书斋,看着纸上的字,又看了看自己一脸认真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儿子聪慧,却未曾想,他在这天道之上,竟也有如此惊人的天赋。
谢承安放下笔,仰起小脸,对着老太爷深深一揖,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学生谢承安,谢过太傅。”
他将方才老太爷教的“礼”,用在了此处。
李老太爷开怀大笑,花白的胡子都在颤抖。他扶起谢承安,眼中满是赞赏:“明日起,我们不读死书。老夫与你讲史,讲兵,讲这天下万物之理。书中的道理,你自己去寻。”
一个下午的启蒙,以一场小小的风波开始,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谢承安不仅没有厌学,反而对这静思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柳如依望着儿子与舅公相谈甚欢的背影,心中那块石头终于落地。她的儿子,左手将握住谢云峥的剑,右手,亦能执起李家的笔。这大周的未来,或许,真的会因他而不同。
只是,这般文武双全,锋芒毕露的储君之才,生在摄政王府,究竟是幸,还是劫?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便被她压了下去。前路纵有风雨,她与谢云峥,也定会为他撑起一片天空。
紫禁城的夜,比别处更深,更静。乾清宫的书案上,奏折堆积如山,烛火的光晕将少年天子赵朔的影子投在背后的龙纹屏风上,显得孤单而疲惫。
新后苏婉清,端着一盅刚炖好的冰糖燕窝,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翰林院大学士,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温婉娴静的气度。
“陛下,夜深了,用一些吧。”她将白瓷盅轻轻放在案头,燕窝的甜香试图驱散奏折的墨味。
赵朔的笔没有停,只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嗯。”
苏婉清站在一旁,没有再说话。她看着他,看着他年轻却紧锁的眉,看着他握笔的手指因用力而泛起的青筋。他亲政以来,几乎日日如此,大周这艘巨轮的航向,全压在他一个人的肩上。她想为他抚平眉心的褶皱,却又不敢打扰。
一刻钟过去了,那盅燕窝的热气渐渐散尽。
赵朔终于批完了最后一份奏折,他放下朱笔,揉了揉酸涩的眼角,这才注意到旁边的皇后。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的话语里没有责备,只有一丝因疲倦而带来的疏离。
“臣妾看陛下辛苦,便在此陪着。”苏婉清答得小心翼翼。
“朕无事。夜深了,你身子弱,早些回去歇着吧。”赵朔说着,径自站起身,走向内殿,连那盅燕窝都未曾看上一眼。
苏婉清看着他的背影,伸出去想要搀扶的手僵在了半空。她默默地端起那盅已经凉透的燕窝,转身退了出去。
回到坤宁宫,贴身宫女采萍连忙迎了上来,接过托盘。
“娘娘,陛下又没用?”
苏婉清摇了摇头,在梳妆台前坐下,由着采萍为她卸下钗环。
采萍一边为她梳理长发,一边忍不住抱怨:“娘娘,您说这叫什么事儿。您贵为皇后,日日见不着陛下的面。他心里,怕是只有那些批不完的奏折和江山社稷了。这宫里上上下下,谁不说咱们坤宁宫是座冷宫。”
“住口。”苏婉清低斥了一声,“陛下勤于政务,是万民之福,岂容你在此非议。”
采萍吓得跪在地上:“奴婢该死,奴婢只是心疼娘娘。”
苏婉清叹了口气,扶起了她:“本宫知道你的心意。只是,这话以后不许再说了。伴君如伴虎,隔墙有耳,若是传了出去,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话虽如此,采,萍的话却如同针尖,扎进了她的心里。是啊,万民之福。可她不是万民,她是他的妻子。大婚以来,他待她相敬如宾,却也仅止于相敬如宾。他会记得在太后面前全她的体面,会按时赏赐坤宁宫应有的份例,却独独忘了,分一些夫妻间的温情给她。
接下来的几日,赵朔依旧忙碌。北境威慑初定,南洋航路新开,西南土司又有异动,桩桩件件,都需要他这个天子亲自决断。他甚至连踏入后宫的功夫都没有,只偶尔派人送些赏赐过去,以示恩宠。
这日,赵朔在御花园中踱步,为黄河下游的漕运改道一事而烦心。工部与户部各执一词,旧有的河道图纸又语焉不详,让他难以决断。
一阵清雅的琴声从不远处的凉亭传来,冲淡了他心中的烦躁。他循声走去,只见苏婉清正坐于亭中,素手抚琴。见他走近,琴声戛然而止。
“臣妾不知陛下在此,惊扰圣驾了。”她起身行礼。
“无妨,是朕不请自来。”赵朔在她对面坐下,“你弹得很好,有你父亲的风骨。”
“让陛下见笑了。”苏婉清为他斟上一杯清茶,“看陛下愁容不展,可是为了国事?”
赵朔端起茶杯,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你一介女流,也懂国事?”
这话并无恶意,只是他习惯了独自承担一切。在他看来,朝堂的波谲云诡,不该沾染他纯净的皇后。
苏婉清没有因他的话而退缩,反而轻声说道:“臣妾不懂国事。只是幼时在父亲书房,曾看过一本前朝的水经注疏。里面提到,数百年前,亦有先贤为漕运改道之事争论不休,最后是一位姓郭的工部主事,提出不必拘泥于旧河道,而是效仿‘草木向阳’之理,顺应水势,另开新渠,反而一劳永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