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书房的灯火依旧明亮。
谢云峥并没有看书,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书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白日里那场突如其来的剧痛,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当年在天山,为了获取那股足以与皇权抗衡的神秘力量,他所付出的代价,远不止是双腿的假残。天山蛊毒与那股力量的反噬,像是两条蛰伏在他体内的毒蛇,被柳如依的解药暂时压制,却并未被彻底根除。
他以为,只要自己不再动用那股力量,它们就会永远沉睡下去。可今日的刺痛,让他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一阵轻微的眩晕再次袭来,眼前的烛火都晃出了重影。他闭上眼,用力按压着太阳穴,试图将那股翻涌的不适压下去。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柳如依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他睁开眼,眩晕感已经退去。她端着一碗刚炖好的莲子羹,缓步走了进来,烛光映着她的脸,温柔得能化开一池春水。
“没什么,只是在想南海的那些‘骷髅旗’。”谢云峥随口找了个借口,接过她手中的甜羹,“陛下虽能独当一面,但毕竟年轻,对上那些西洋来的蛮夷,怕是要吃亏。”
柳如依在他身边坐下,状似无意地搭上他的手腕,指腹轻轻按在他的脉门上。“陛下有你这个王叔在,天塌不下来。倒是你,仗打完了,人也该歇歇了。我瞧你这几日,精神头总有些不济。”
她的指尖温润,带着一丝清凉。谢云峥的心跳漏了一拍,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端起碗,用喝汤的动作掩饰过去:“许是前些年绷得太紧,如今一松懈下来,反而有些不习惯。”
他不敢让她深究。她的医术有多高明,他比谁都清楚。若是被她探出脉象中的异常,只会让她凭空担忧。这来之不易的安宁,他不想被任何事情打破。
柳如依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喝完甜羹,然后收拾了碗筷离去。
只是,她转身离去时,那份平日里的从容,被一丝沉重所取代。方才那一触,虽然短暂,但她已经察觉到了。他的脉象,看似平稳,实则暗藏汹涌。有一股极细微却又极霸道的紊乱气息,藏在脉络深处,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可能满盘皆输。
是旧伤。
她几乎立刻就得出了结论。
这一夜,柳如依睡得很浅。
子时刚过,身侧的谢云峥忽然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她立刻睁开眼,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到他双眉紧锁,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身体在睡梦中微微抽搐。
“……蛊……反噬……”他无意识地呢喃着,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柳如依的心上。
果然如此。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不知在睡梦中,他最真实的痛苦与恐惧,早已无所遁形。她没有叫醒他,只是悄悄起身,为他擦去额上的冷汗,又将被角掖得更紧了些。
她坐在床边,彻夜未眠。脑中飞速运转,将所有她知道的关于蛊毒、关于奇门异术反噬的古籍记载,一一串联起来。她知道,这绝非寻常汤药能够调理。压制得越久,下一次爆发时,便会越凶险。
她不能再等了。
第二日,谢云峥起身时,只觉得浑身舒畅,连日来的那点沉郁感都一扫而空。他看到柳如依已经梳妆整齐,正在翻看一本厚厚的医典。
“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他从身后抱住她,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
“睡不着,便起来看会书。”柳如依合上书卷,转过身,捧着他的脸,认真地端详着,“昨夜睡得好吗?可有做梦?”
“睡得很好。”谢云峥坦然地迎着她的审视,“一夜无梦。”
他说的那样自然,可柳如依却从他眼底深处,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躲闪。
她没有拆穿他。
这一整天,她都表现得与往日无异,陪承安玩耍,打理王府内务,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直到晚膳后,她屏退了所有下人,亲自端了一碗黑褐色的药汁,走进了书房。那药味极其苦涩,仅仅是闻着,就让人舌根发麻。
谢云峥正在看一份莲阁送来的,关于“日不落”帝国的详细情报,闻到药味,不由得抬起头。
“我并未传召府医,这是什么?”他问。
“安神汤。”柳如依将药碗放在他面前,答得言简意赅。
“我睡得很好,不需要安神。”他推开了药碗,态度温和却坚决。
柳如依没有再劝,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开口:“前日在花园,你扶起雪球时,为何会晃神?”
谢云峥的动作一顿。
她继续问:“前夜在书房,明明温暖如春,你为何会手心冒汗?”
他的呼吸,滞涩了一瞬。
“还有昨夜,你梦里喊着‘蛊’和‘反噬’,浑身冷汗不止。”柳如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穿透力,“云峥,这些,你也要告诉我,是你睡得很好吗?”
一连串的质问,将他所有的伪装层层剥开,让他无所遁形。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谢云峥才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都颓然地靠在椅背上。他苦笑一声:“到底还是瞒不过你。”
“你从没想过要告诉我,是不是?”柳如依的眼眶红了,“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直瞒下去,直到有一天,你再也撑不住了为止?”
“我只是不想你担心。”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被她避开了。
“不想我担心?”柳如依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谢云峥,我们是夫妻!你的性命,就是我的性命!你这样瞒着我,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需要你庇护在羽翼下的金丝雀吗?”
她很少如此疾言厉色。谢云峥的心,被她话里的痛楚狠狠刺中。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强行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着她。“对不起,如依,是我错了。”他低哑地开口,“我只是……怕了。我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日子,又被搅乱。我怕你为我日夜不宁。”
怀中的人儿,身体在微微颤抖。许久,她才从他怀里抬起头,泪水已经濡湿了他的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