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峥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他眼中那种纯粹的，对于胜利的渴望。良久，他才开口：“你这个法子，比昨日的更好。但还不够好。”
“为什么？”谢承安不服气地问。
“因为你还是只算了兵，没算人心。”谢云峥蹲下身，与儿子平视，“你凭什么认为，你的士兵在打开城门，放入数倍于己的敌人后，不会崩溃？你又凭什么认为，你的将军们，敢下达这样一道近乎疯狂的命令？”
谢承安被问住了，他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柳如依看着这对父子，心中五味杂陈。她拉过谢承安，将他抱在怀里，轻声说：“承安，这些兵法谋略，你父亲会慢慢教你。但今天，你能不能先告诉母亲，你喜欢什么颜色？想不想要一只小狗？我们下午去花园里堆雪人好不好？”
她不想自己的儿子，童年里只有这些冰冷的算计和杀伐。谢承安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蹭了蹭，孩子气终于占了上风，他用力点头：“好！我要堆一个和父亲一样高的雪人！”
看着母子俩温馨地互动，谢云峥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他正要说些什么，管家却又一次出现在门口，神色有些凝重。
“王爷，王妃，宫里来人了。”
来的是赵朔身边的小太监，带来的不是圣旨，而是一封皇帝的亲笔信，还有一份来自莲阁的加密急报。谢云峥展开信纸，是赵朔的笔迹，询问关于即将抵京的草原各部首领的接待规格，以及《永安之约》的具体条款，该如何与那些桀骜不驯的部族首领们商谈。字里行间，满是商讨与请教，而非命令。
而另一份来自莲阁的急报，则让柳如依的脸色沉了下来。
“怎么了？”谢云峥问。
柳如依将情报递给他：“你还记得陛下提过的‘骷髅旗’吗？我们的人在南海的一个岛礁上，发现了他们的据点。而且，他们似乎在和那个所谓的‘日不落’帝国的人接触，交易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新式火器。”
谢云峥看完，沉默了片刻。北境的狼刚刚被锁进笼子，南海的鲨鱼，就已经闻到了血腥味。这天下，何曾有过真正的太平。片刻的宁静，被轻易打破。
柳如依的眉宇间染上了一丝疲惫：“看来，你的闲散日子，一天都过不了。”
“无妨。”谢云峥将那份情报和皇帝的信放在一起，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他没有选择进宫，而是选择写一封回信。“陛下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这些事，他需要的是参考，而不是答案。”
他笔走龙蛇，很快就针对赵朔的问题，写下了几条纲要性的建议。至于南海之事，他则写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遣使伪作海商，先行接触，探其虚实，不必急于动手。”
他将两封信分别封好，交给小太监。“告诉陛下，让他放手去做。做对了，是大周之幸。做错了，有我这个王叔在，天塌不下来。”
小太监走后，暖阁内又恢复了平静。柳如依走到他身后，从背后轻轻环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宽厚的背上。
“今天在朝堂上，王柬他们要为你立生祠的时候，你怕不怕？”
谢云峥放下笔，转过身，将她揽入怀中。“有什么好怕的。”他抚着她的长发，“江山万里，不及你眉间一寸。从前我争，我谋，是为了给你们母子一个安稳的天下。如今陛下已能独当一面，我所求的，不过是与你朝夕相伴的这些寻常日子。”
他捧起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窗外，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进来，将两人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晕里。柳如依的眼眶有些发热，她主动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许久，唇分。她靠在他的肩头，轻声呢喃：“此生有你，足矣。”
谢云峥紧紧抱着她，怀中的温软与馨香，是这世间最能让他安心的港湾。只是，他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回响。闲散王爷的日子，真的能如愿吗？那片无垠的深蓝，和那个神秘的“日不落”帝国，又会给这个刚刚获得喘息之机的王朝，带来怎样的风暴呢？
那一场关于生祠的风波，像是投入湖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日子便恢复了超乎想象的平静。谢云峥当真做起了他的闲散王爷。他不再每日点卯上朝，只在赵朔派人送来疑难政务时，才在书房里写下几笔批注，余下的时间，便都给了柳如依和谢承安。
京城的冬日，难得有这样连续的晴天。庭院里的积雪尚未化尽，被暖阳一照，反射着细碎的金光。谢承安正指挥着两个小厮，哼哧哼哧地滚着一个巨大的雪球，要堆一个和父亲一般高的雪人。
谢云峥就站在一旁，身上穿着一件没有繁复纹样的墨色常服，卸下了朝服的沉重，整个人都显得松弛而温和。他看着儿子冻得通红的小脸，听着他奶声奶气地发号施令，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在心底弥漫开来。这便是他曾为之浴血奋战，机关算尽，所求的安稳。
不远处的暖亭里，柳如依正临窗而坐，手里捧着一卷医书，目光却越过书页，落在院中那对父子身上。她看着谢云峥的侧脸，看着他唇边那抹不再带有任何算计的、纯粹的笑意，心中被一种柔软的情绪填满。
“父亲，快来帮忙！这个太重了！”谢承安朝着谢云峥招手。
谢云峥笑着走过去，轻松地抱起那个比谢承安还高的大雪球，稳稳地放在底座上。
就在他直起身子的那一瞬间，一阵尖锐的剧痛毫无预兆地贯穿了他的头颅，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锥狠狠扎了进来。眼前的一切瞬间模糊，天与地都开始旋转。他身形一晃，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额头。
“父亲？”谢承安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没事。”那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息之间，清明重回脑海。谢云峥放下手，若无其事地揉了揉儿子的头顶，笑道：“许是站起来得急了些，人老了，不中用了。”
暖亭中的柳如依，原本含笑的眼眸微微一凝。她看得分明，刚才那一瞬间，谢云峥的身体僵硬得不正常，那绝不是起身过猛那么简单。她的心，轻轻地抽了一下。
然而，她没有作声，只是将这件事默默记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