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分析有条有理，带着少年人的清亮。
一旁的户部尚书周大人捻着胡须，露出一丝赞许。
谢云峥没有说话，只是将另一份卷宗放在赵衍面前。
“这是什么？”
“莲阁统计的，京城各大米行的库存，以及他们从江南调粮的船期。”柳如依开口解释。
赵衍打开卷宗，仔细看了起来。
他越看，脸色越是变化。
“这些米行……他们的库存已经超过了警戒线，而且还在不停地从外地进粮？”
“没错。”柳如依说，“如果此时朝廷开仓放粮，大量陈米涌入市面，粮价会暴跌。这些米行囤积的高价新米将血本无归。为了自保，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不顾一切地抛售，引发更大的粮价动荡。要么，联手起来，动用所有关系，阻挠官粮入市。”
赵衍的手指在冰冷的卷宗上划过。
“他们会买通押运的官吏，会在城门口制造事端，甚至会雇人散播官粮已经霉变不能食用的谣言。”柳如依将可能发生的事情一一说出，“最后，朝廷的恩旨，到不了百姓手里，反而会变成一场让京城陷入混乱的灾难。而那些囤货的米商，会成为最大的受害者。”
赵衍沉默了。他第一次发觉，一件看似简单的好事背后，竟然牵扯着如此复杂的利益纠葛。他想让百姓得惠，却可能害了另一批商人，甚至引发动乱。
“那……那该如何是好？”他有些无措地看向谢云峥和柳如依。
“你再看看这个。”谢云峥又递上一份文书。
那是护国商会的内部调令。
赵衍打开，上面写着，护国商会下属粮行，将以略高于陈米的价格，分批次收购京畿粮仓的陈米，用于酿酒和制作牲畜饲料。
“这样一来，粮仓的陈米有了去处，国库能收回一笔钱。市面上的粮价不会受到冲击，米行不会破产。而护-国商会也获得了酿酒的原料。”柳如依缓缓说道，“各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赵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将三份文书并排放在一起，反复看着，久久没有说话。
这次教导，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早朝。
气氛有些凝重。御史大夫王维出列。
“启奏陛下，臣有本奏。”他手持玉笏，躬身道，“近日，通州、蓟州两地因灌溉水源归属，屡次发生乡民械斗，已致十数人伤。地方官府多次调停无果，恳请朝廷派遣大员，前往处置。”
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两州争水，由来已久，背后是当地乡绅豪族的利益博弈，盘根错节，极难处理。王维此时提出，显然是想看摄政王府的笑话。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谢云峥身上。
然而，谢云峥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龙椅上的赵衍开口了。
“王大人。”
王维有些意外，但还是躬身应道：“臣在。”
“两州争水，争的是哪条河的水？”赵衍问。
“回陛下，是潮白河的支流，豹河。”
“豹河灌溉两州田地，共有几处水闸？由谁掌管？”赵衍再问。
王维愣住了，他没想到小皇帝会问得如此详细，一时语塞：“这个……臣只知地方矛盾激烈，具体细节，还需查阅地方志。”
“地方官府的奏报上，只说乡民械斗，却没说为何械斗，也没说水闸归属，更没提两地历年的降水和收成情况。”赵衍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朝堂上却格外清晰，“王大人身为御史大夫，风闻奏事，不该只听一面之词。连最基本的情况都未弄清，就要朝廷派大员，是想让朝廷派去的人，也跟地方官一样，做个糊涂官吗？”
一连串的反问，让王维的额头渗出了汗。
他完全没料到，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小皇帝，竟然变得如此犀利。
“臣……臣失察。”
“朕觉得，这件事，不必派什么大员。”赵衍继续说，“传朕旨意，让工部水利司，户部农司，派两名主事前往。一人负责重新勘探河道，核定两州用水定额。另一人负责清查两州近三年的田契和税收。告诉他们，朕不要听他们说谁对谁错，朕只要看到一份能让两州百姓都有水用，都有饭吃的方案。”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
“至于那些在背后挑唆乡民，霸占水源的乡绅，让刑部拟个章程，一体严办。大周的法度，不是摆设。”
朝堂上一片寂静。
所有大臣都用一种全新的，带着敬畏的眼光看着龙椅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这番处置，有理有据，抓住了问题的根本，既考虑了民生，又彰显了法度。这绝不是一个孩子能说出的话。
谢云峥站在丹陛之下，始终没有说话。
当晚，摄政王府。
柳如依给谢云峥倒了一杯茶。
“他今天做得很好。”
“嗯。”谢云峥接过茶杯，“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你就不怕吗？”柳如依问，“他成长得太快，将来……”
“我扶他上龙椅，就是希望他成为一代明君，而不是我的傀儡。”谢云峥打断她，“他越是聪慧果决，大周的将来才越稳固。这正是我想要的。”
他看着窗外，月色正明。
“我的责任，是为他扫清前路的障碍。当他真正能够独自执掌这天下时，我便可以功成身退。”
柳如依走到他身后，从背后环住他的腰。
“到时候，我陪你。”
谢云峥身体放松下来，覆盖住她的手。
“好。”
小皇帝在朝堂上的表现，让京城的风向再次变了。
摄政王府的门槛，一夜之间仿佛低了许多。
清晨，管家福伯呈上来的拜帖和礼单，在桌上堆成了两座小山。
“王爷，王妃，这些都是今早各府送来的，说是贺喜陛下圣明，想请王爷和王妃赴宴。”福伯的腰弯得更低了，脸上却不见喜色，只有为难。
谢云峥连看都未看一眼，他正拿着一块布，擦拭着自己的佩剑。
“退回去。”
他的话语很简单，只有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