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手在沙盘上插上几面代表敌我双方的小旗，复盘的是一场不久前在北境发生的小规模遭遇战。“此战，我军斥候营三百骑，遭遇北戎游骑五百人，地形是这片河谷。周通，若是你，如何应对？”
周通是员猛将，上前一步，瓮声瓮气地回答：“王爷，敌众我寡，当避其锋芒，利用河谷两侧山林地形，且战且退，等待援军。”
这是最稳妥的答案。
谢云峥不置可否，却把这个问题抛给了自己的儿子：“承安，你来说说。”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谢承安身上。谢承安初到军营，看什么都新鲜，但站在这巨大的沙盘前，他立刻进入了另一种状态。他学着父亲的样子，绕着沙盘走了一圈，小小的眉头拧在一起。
“父亲，周将军说得不对。”
一句话，让帐内几位将军都有些诧异。周通更是瞪圆了眼睛，却没发作，只是好奇这小娃娃能说出什么道理。
“哦？哪里不对？”谢云峥饶有兴致地问。
“评书里说，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们是玄甲卫，是大周最厉害的兵，为什么要跑？”谢承安的小手在沙盘上重重一挥，指向代表北戎骑兵的蓝旗，“我们应该立刻冲过去，把他们全都打败！擒贼先擒王，只要杀了他们的头领，他们就乱了！”
这番话充满了孩童的天真和理想化的英雄主义。帐内的将军们交换了一个善意的，又有些无奈的表情。
周通忍不住开口，但顾及着是小世子，话说得很委婉：“小世子，冲锋是需要距离的。这河谷里，我们的马跑不起来，等冲到跟前，马力就耗尽了。而且，我们人少，正面冲撞，是拿鸡蛋碰石头。”
“可是……”谢承安还想争辩。
“周将军说得对。”谢云峥打断了他，“承安，你要记住，兵法第一条，不是勇，而是算。算敌我，算天时，算得利。你只看到了勇，却没算马力，没算地形，更没算人心。三百人对五百人，你凭什么认为你的兵就比敌人更不怕死？”
谢云峥的话很严厉，没有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就留情面。
谢承安的小脸瞬间涨红了，他从未被父亲如此训斥过，眼圈一红，却倔强地忍着没有哭。
柳如依若在此，定会心疼不已。但谢云峥却没有任何安抚的意思，他只是将沙盘上的旗帜全部拔起，重新布置了一个更加复杂的局面。
“这次，换一个。”他的手指点在沙盘的一端，“我军五千，据守这座孤城。敌军三万，三面合围，粮道已被切断。你们，谁有破局之法？”
帐内一片死寂。
这是一个死局。兵力悬殊，外无援兵，内无粮草。
几位将领讨论了半天，提出的无非是固守待援，或是集中兵力向一面突围，但无论哪一种，都生机渺茫。
谢云峥听完，只是摇头。最后，他的视线再次落回到了自己儿子身上。
谢承安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被父亲点到，他才抬起头，走到沙盘前。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小手在沙盘上空逡巡，一次次伸出，又一次次收回。帐内的将军们都耐心地等着，他们想看看，这个刚刚犯了错的孩子，这次又会说出什么。
良久，谢承安终于动了。
他的手指，指向了那座被三面合围的孤城，唯一没有敌军的北门。
“这里。”
“这里是绝壁，无法出兵。”陈平提醒道。
“我知道。”谢承安的回答出人意料，“所以，才要把戏做给他们看。”
他拿起代表主帅的旗帜，没有放在城楼，反而插在了北门之上。“夜里，在北门城墙上，点起比平时多三倍的火把，让兵士来回走动，影子投射出去，做出主力集结，要从绝壁突围的假象。”
“这有什么用？敌人又不傻。”一个将领嘀咕道。
“对，敌人不傻。他们不会相信我们能飞下悬崖。”谢承安点头，逻辑清晰的可怕，“所以，他们会认为，这是我们声东击西的计策。他们会把更多的注意力，和最精锐的部队，调动到东、南、西三个方向，防备我们真正的突围。”
他顿了顿，小手移动，将代表己方骑兵的旗帜，分成了十几股，藏在了城中各处。
“然后呢？”谢云峥追问。
“然后，等他们把包围圈收得最紧的时候，我们就打开所有城门。”
“什么？”周通失声叫了出来，“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不是。”谢承安摇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我们不突围，我们巷战。把城里所有的街道，都变成陷阱。他们人多，可是在狭窄的街道里，人再多也施展不开。我们的骑兵分成小队，从各处冲杀，打了就跑，绝不恋战。把他们的阵型彻底搅乱，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
“这……这是把整座城当成一个巨大的绞肉磨盘！”陈平倒吸一口凉气。
“对。”谢承安最后拿起一面小旗，插在城外一处不起眼的山谷里，“我们真正的生路，在这里。当城里最乱的时候，由一支敢死队，护着主帅，从守备最薄弱的西门杀出，不是为了突围，只是为了冲开一道口子，去这个山谷，点燃我们最后的狼烟。我们的援军，看到的不是城里的信号，而是这里的。”
“以全城为饵，换主帅生机，再以主帅为饵，引援军合围。好一招金蝉脱壳，请君入瓮！”
谢云峥一字一句地说完，帐内，已是落针可闻。
所有将领都用一种看怪物的表情看着谢承安。这个计策，狠辣，刁钻，不拘一格，完全不像一个孩子能想出来的。它放弃了所有堂堂正正的对决，充满了诡诈与牺牲，却直指胜利的核心。
周通看着沙盘，又看看那个一脸认真的孩子，许久，才对着谢云峥，郑重地躬身一揖。
“王爷，小世子……他天生就该执掌帅印。”
谢云峥没有回答，他只是走过去，将手轻轻放在儿子的肩膀上。那肩膀还很稚嫩，却仿佛已经能看到未来扛起万钧重担的模样。
他的心中，一半是火焰般的骄傲，另一半，却是冰川般的深沉。
他亲手为儿子打开了一扇门，门后是无上的荣耀，也是无尽的杀伐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