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依为他整理着胸前护心镜的系带,她的手指很稳,没有丝毫颤抖。那双曾拨动万千算盘、搅弄南洋风云的手,此刻正细致地抚平他甲胄上的每一处褶皱。
“到了幽州,不必急于决战。呼延烈既然敢用慕容家的战法,必然有所依仗。先稳住阵脚,等莲阁把他的底细全挖出来。”她的话语平静,是在交代一件寻常的公务。
“我明白。”谢云峥应着,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落在书房的舆图上,“我走之后,朝堂上的事,赵朔能应付。但那些藏在暗处的老狐狸,可能会趁机生事。江南那几个大族,还有那个什么无生教,你要多费心。”
“这些是我的事。”柳如依抬起脸,“你在外面,是为大周挡刀。我在里面,是为你守家。你只管放心杀敌。”
两人相视,没有再多言语。千言万语,早已在过去无数个日夜中说尽。此刻,一个动作,一个对视,便已胜过所有。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稚嫩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哭腔。
“爹爹!爹爹不要走!”
小小的身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一把抱住了谢云峥穿着铁甲的大腿。谢承安仰着一张挂满泪珠的小脸,小手死死攥着冰冷的甲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太小了,甚至不懂战争是什么,只知道爹爹穿上这身奇怪的衣服,就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很久很久不回来。
“承安,不许胡闹!”柳如依的心猛地一抽,但她还是板起了脸。
谢云峥却弯下腰,巨大的身躯在小小的儿子面前蹲下,这让他看起来有些笨拙。冰冷的铁甲与孩子温热的脸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爹爹要去打坏人。”他伸出戴着皮质手套的大手,想要擦去儿子的眼泪,却发现手套太过粗糙,只好停在半空,“你不是要当大将军吗?大将军是不能哭鼻子的。”
“我不要当大将军了!”谢承安哭喊着,小小的身体因为抽噎而颤抖,“我只要爹爹!爹爹别走!”
这句孩童最纯粹的挽留,是世间最锋利的武器,足以刺穿任何坚硬的铠甲。谢云峥的动作僵住了。他可以面对千军万马而面不改色,却在儿子的眼泪面前,第一次感到了一丝无措。
柳如依走上前,将儿子从他腿边拉开,紧紧抱在怀里。她没有斥责,只是柔声在他耳边说:“承安乖。爹爹是去保护我们,保护京城里所有的小朋友。他是英雄。我们要在家里,等英雄回来,好不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对谢云峥递过去一个眼神,示意他该走了。
谢云峥站起身,深深地看了妻儿一眼。他伸出双臂,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都用力地揽入怀中。冰冷的铠甲硌得人有些疼,但那怀抱却坚实而温暖。
“等我回来。”他在柳如依的耳边低语。
然后,他毅然转身,没有再回头。
高大的身影,一步步踏出书房,踏出王府。每一步,都沉重如山。
京城之外,十万大军已集结完毕。旌旗如林,刀枪如雪。谢云峥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之上,戴上了猛虎吞云盔。点将台上,年轻的帝王赵朔亲自为他送行。
“皇叔!”赵朔的声音传遍全场,“大周的北疆,朕的江山,就交给你了!”
谢云峥没有回头,只是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剑尖直指北方。
“将士们!”他的吼声压过了风声,压过了旗幡的猎猎声,“此去,不为封侯,不为拜相!只为告诉那些踏上我大周土地的敌人,拿了我们的,要他们用血还回来!吃了我们的,要他们用命吐出来!”
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鼓舞人心的许诺。只有最原始,最血腥的宣言。
“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十万将士的回应汇成一道钢铁的洪流,直冲云霄。战意,在这一刻被点燃到了极致。
“出发!”
长剑向前一指,大军开拔。铁蹄的洪流,卷起漫天烟尘,向着那片被战火笼罩的北方,滚滚而去。
高高的城楼之上,柳如依一身素衣,站在猎猎风中。她的怀里没有抱着孩子,双手扶着冰冷的城砖。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那条黑色的巨龙,蜿蜒着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直到最后一抹烟尘也归于沉寂。
许久,许久。
风吹起她鬓边的一缕发丝,也吹干了她眼角那一滴不为人知的湿润。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是莲阁的掌事。
“王妃。”
柳如依没有回头,她的视线依然投向遥远的北方。
“说。”只有一个字,清冷,干脆。
“护国商会第一批三十万石粮草,已于昨日出山海关,正由我们的人护送,分三路送往幽州预设的秘密粮仓。王爷出京前,这批粮草就能入库。”
“很好。”
“另外,莲阁在北戎王庭的暗桩传来消息。新单于呼延烈身边,确实有一名中原人做军师,此人极为神秘,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但北戎内部都称其为‘毒士’。”
柳如依缓缓转过身。方才那个目送丈夫远征的妻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运筹帷幄的摄政王妃。她的脸上再无一丝柔情,只剩下冰雪般的冷静和决断。
“传我的令。”她的声音在风中清晰无比,“命莲阁不惜一切代价,查出那个‘毒士’的身份。我要他在王爷兵临城下之前,就变成一个死人。”
“是!”
柳如依的目光,越过繁华的京城,仿佛穿透了千里时空,落在了那片狼烟四起的战场之上。
谢云峥,你的战场在北境。
而我的战场,从你转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这里开始了。
这盘棋,我们夫妻,一起下。
大军离京第七日,朔风已带上了刮骨的寒意。幽州前线,尚未抵达,一股无形的压抑却已笼罩在行军的队列之上。
帅帐之内,谢云峥玄色的甲胄未卸,正对着一幅巨大的沙盘出神。沙盘上,山川河流的走势被精准复原,一枚枚代表着大周军队的黑色小旗,正以一种稳健的姿态,向着代表幽州的城池推进。
帐帘猛地被一只带血的手掀开,一名负责前路斥候的校尉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盔甲上满是泥土与划痕,半边脸颊被血污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