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异样起来,虽然周围还是人来人往。
墙上有钟表,显示12点25分。如果马上折回,还来得及参加下午的考试。她倒不怕白跑一趟,只是一想到顾原的失落,就有些于心不忍。
冒着错失的风险,谭奇薇边走边问,找到了东方航空的值机处。想问问东方航空的贵宾休息室在哪里,又有些胆量不足。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眼睁睁看着折返也将错失考试。
身边值机的人多起来,但是并不见顾原或章西子。
或许如章西子所言,顾原不可能亲自来值机。那她就跑了一趟寂寞。当谭奇薇百无聊赖只能在柜台值机旁逡巡时,她开始嘲笑自己的冲动。是啊,她这样胆小如鼠、墨守成规的人,哪来的胆量跷掉一场考试,跑到陌生的机场送一个算不上至交的同学?
莫非是金未未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让她的倔强觉醒,非要当面问问顾原?
莫非是章西子的陈述激发了她天性中的怜悯,她不知不觉客串了一回圣母?
还是她心知肚明晓得顾原对她情有独钟,所以,以秘而不宣的初恋身份给落魄的顾原一丝安慰?
身边值机的人由多变少,广播响起催促乘客办理乘机手续的通知。谭奇薇站得腿累,她靠在一面墙上,侧头望停机场上的飞机。隔着遥远的距离,飞机看上去像玩具一样。
耀眼的阳光从硕大的玻璃墙上透进来,晃花了谭奇薇的眼。她抿了一下刘海儿,余光撇见两个身影。回头再看,竟然是章西子和顾原!
短短两周,顾原竟然瘦得有点脱相。看来章西子所言不虚。谭奇薇不觉站直身体。
顾原脱开扶他的章西子,朝谭奇薇走过来。他步伐不是很稳,令谭奇薇想到章西子说他曾因绝食抗议而被送医,一度虚弱到需要坐轮椅。谭奇薇眼睛微潮,不由也向他走去。她走一步,总能省他走一步的力气。
顾原始料不及地伸出双臂,将她拥入怀中。谭奇薇后背单薄夏衫被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打湿。
“我还会回来的。”他在她耳后说。
一阵浅风袭来。谭奇薇抬眼,看到一脸凶相急急直奔他们而来的顾原妈妈。顾原妈妈衣着华丽,妆容无懈可击,却难掩脸上的气急败坏。
章西子试图拦住顾原妈妈,被顾原妈妈狠狠甩了一下。
“你妈妈……”谭奇薇想提醒顾原松开她,话才起个头,顾原妈妈已经冲到近身,手抓顾原的胳膊,撕开了顾原。顾原脸上,泪痕满面。他想维持体面,努力朝谭奇薇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大夏天穿黑色西装戴墨镜的司机或者保镖跑过来,半搀扶半强迫,把顾原按在轮椅上,推着头也不回地跑了。章西子跟着轮椅,一路走,一路回头。
顾原妈妈直视谭奇薇,谭奇薇有簌簌发抖之感,但她拿出全部的勇气,迎着视线,朝顾原妈妈望了过去。顾原妈妈眯起眼睛,冷冷打量谭奇薇,刻薄的话已经钻出齿缝。大约觉得跟谭奇薇说话,无论说什么,都太给谭奇薇面子了。她拿出墨镜,傲慢地戴上,昂着脑袋,转身走了。
高跟鞋发出敲击大理石地面的笃笃声。
值机处清净下来。
柜面工作人员收尾离开。
谭奇薇觉得顾原的出现与消失,仿佛是她一个人的幻想。只是,那个猝不及防的拥抱,似乎余温还在;后背被滚烫的眼泪打湿的地方,还残留着心惊的湿度。
“我还会回来的。”他在她耳后说。
声音犹在。人已经消失在人来人往的机场。
谭奇薇低头看自己手上的文件袋,那里装着她下午参加考试时的文具和准考证。再过半小时,她错过下午考试的事就会被老师发现。监考老师会通知班主任马老师,马老师会打电话给她,而她的手机已关机;接着,马老师会打电话给她妈妈……纸包不住火,她偷偷跑机场送顾原的事,不久就会成为班级里隐秘传播的小道消息。
谭奇文问自己:后悔吗?
答案竟然是不后悔。
谭奇薇找到一位面善的工作人员,用她的手机直接给马老师拨打电话——所幸,因为马老师风趣十足地讲过一个跟自己的电话号码有关的故事,她记住了马老师的手机号码。
马老师的声音一响在耳边,谭奇薇就忍不住哭起来。
她抽抽嗒嗒,据实讲了一切。讲得前言不搭后语。她哭得很痛,那些无法向人倾诉的被爱慕,那些叹息那些怅然那些一去不复还的美好时光,都化成悲伤的眼泪和断断续续的讲述,流了出来。
奇妙的是,马老师听懂了一切。
马老师安慰她,说考试迟到不要紧,让她现在就回学校。马老师说她会想办法为她申请单独补考。
“现在就回来。我在校北门口等你。你打车回来,我来付车费,感谢你代表我们全班送顾原。”
借手机给谭奇薇的工作人员慈爱地送给谭奇薇一小包纸巾。她说她女儿刚刚大学毕业,也曾因为送别同学而痛哭过好几场。
一刻钟后,谭奇薇坐上了返程的出租车。
戴着白手套的司机专注开车,并不因为谭奇薇红着双眼而搭讪什么。
窗外的景致不断地向后飞,而未来,一刻不停地到来。
这个初夏的下午,马老师在校北门接到了谭奇薇。她刷卡支付的样子像极了靠山。更燃的是,她真的为谭奇薇申请了到单独考试。在一间小会议室里,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老师坐在谭奇薇的对面,完成了监考。
当正常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晚到40分钟的谭奇薇同时写完了英文试卷。她起身,也交了试卷。
谭奇薇脚步虚乏地从博学楼附楼往校北门走,意外撞见金未未拉着罗门哲正激动地说着什么。清风送来只言片语,金未未大约在向罗门哲说她下午没参加考试的事情。
罗门哲感应到谭奇薇的存在,转头,果然看到了香樟树下的谭奇薇。
风吹动谭奇薇的头发,白衬衣校服束在盈盈一握的腰里,麻灰百褶短裙随风飘动,修长的腿并拢而立。
香樟树树叶在她上方轻轻摇曳。树叶缝隙里透过金子一般的夏日阳光。碎光漏在谭奇薇身上、脸上,使她看上去如梦似幻,美得有点不真切。
“薇薇,你没有参加下午的考试?”罗门哲朝她走过来。
“我刚考完。”
“她撒谎!”金未未喊叫起来。
“英文作文题目是A historical figure in china,介绍一个中国历史上的人物。As a history lover, many influential historic figures are engraved in my mind. 想知道我写的是谁吗?”谭奇薇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面朝金未未问道。语气里藏着不善。
金未未嘟起嘴巴,声音里全是委屈:“我是担心你。我怕你是为了躲我。”
“你一贯,”谭奇薇走过金未未,“自视甚高。”
她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尽管余光已经瞥见金未未哭了。
以牙还牙的友谊,不值得提倡。不过,正是金未未教会她,不该拿逆来顺受当温柔;不该拿软弱当仁慈。
罗门哲不解地看金未未一眼,跟着谭奇薇走了。
“她没说错,我确实下午没有进考场。”走出一段距离后,谭奇薇向罗门哲坦白。谭奇薇向罗门哲讲了章西子的来电和她去浦东国际机场为顾原送行。经历过讲给马老师的语无伦次,这次讲给罗门哲,则平顺平和得多,也简略得多。
罗门哲什么也没有说。虽然他明显有话想说。
这是隔阂,还是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