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谭奇薇许久不曾喊过他“阿哲”，也许是那声“阿哲”太饱有感情，罗门哲望向谭奇薇的目光充盈了复杂的感情。
“照你的意思，听话是唯一的正解？”
“他人生过得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凭什么想当然地给他的过往加悲情佐料？他过得好不好是你我能定义的吗？”
“退一步说，就算他人生过得不好，就有理由在我身上找补偿？”
“我到底是我自己，还是他的附属物？”
……
谭奇薇惊呆了。她退了一步，无法相信飘进耳朵里的话都是罗门哲说的。
“你怎么能这么无情无义？”
罗门哲并不退让：“那么就请你帮我分析分析，我哪里无情无义了？”
谭奇薇脱口而出：“你怎么能说你爸过得好不好跟你没有关系？你怎么能无视他对你的期望？你怎么一点不体谅他？”
罗门哲回道：“我会一一回答你。
如果我爸是千万富翁，那是我爸的人生；我不希望自己躺在他的成功上一事无成；同样的道理，如果我爸一把年纪没有挣到什么钱，那也是我爸的人生；我也不会因此看不起他。
我爸过得好不好，可能跟他提供给我的物质生活水平有关系，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关系。我爸，是我的至亲，同时也是区别于我的独立存在。
关于他对我的期望：薇薇，期望是鼓励，也是束缚。我既不想要鼓励，也不想要束缚。我自己驱动自己。这有什么错吗？
关于体谅：我怎么不体谅他了？我从来都心怀感恩他给予我的任何，吃穿住行用，大到我根本不喜欢的钢琴和昂贵的钢琴课；小到他给我买的篮球球衣。他的付出我都看得见，我的喜好他却看不见。我还要怎么体谅他？我记住他对我的好，等他老的时候我养他，这就是我对他的体谅。除此之外，绝不能用爱的名义绑架我做我不喜欢的选择！”
谭奇薇目瞪口呆。
她想反驳，可一部分的她早已经被说服。
她好像看到了姆妈端着红糖姜茶水坐在她床边，她都生病了也不能偷懒，姆妈一边慈爱地帮她掖被角，一边凄声要求她把卷子做完，她还要拍照传给老师。“功课不能拉下，六年级是分水岭”。
此后每年，她从各个人口中用语重心长的语气说，“七年级是分水岭”“八年级是分水岭”“九年级是分水岭”……没活多少岁，尽过分水岭了。
她想给别人淘汰给她的二手芭比娃娃买一套心衣服，姆妈苦口婆心劝她，不能玩物丧志，而且，把钱花在娃娃身上一点都不实用。
姆妈用爱削光了她的所有枝桠：她的兴趣爱好、她的热情好奇、她的生气不开心、她的小情小调……最后，她成了一个光秃秃的人，成了一个下意识讨好每一个人的人。
她喜欢这样的自己吗？难说。
罗门哲眼见谭奇薇眼眶里渐渐蓄满泪水，误以为她会在巨大的失望之下落身而逃，于是提前抓住她的胳膊：“你觉得我哪里说得没道理？来呀，辩驳。”
谭奇薇却一头栽在他胸口，脑袋抵在他心窝窝处，嘤嘤嘤地哭了。
实属始料不及。
罗门哲失了分寸，两手投降一样，呆呆立住，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该接下来该怎么办？
推开？肯定不合适。
搂住？恕他没那么个胆。
再说了，身边来来往往全是人。
罗门哲就这么保持着投降姿势，一直站着。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投下五官的阴影。他的目光飘过辽阔的天空、悠远的浦江，最后，收回到奇怪姿势哭泣的谭奇薇。
他举在半空中的手，忽然很想抚一抚她在阳光下反射出一个圆弧的头发。
三千青丝。
一朝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