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
金未未妈妈带着顾原走出办公室，在办公室门口，一回头，看到顾原脸上甚至带着淡淡的微笑，那微笑毫无疑问刺激到了金未未妈妈。
她改了主意，不想再宽容敦厚，只想以牙还牙。
她跟顾原说：你是我见过的最下贱的孩子，丑陋不堪。顾原如遭当头棒喝，直接愣住。
未成年人很难抵挡成年人的羞辱。顾原也不例外。
金未未妈妈用她从业二十年的经验，用最平静的表情，说着最狠的话。顾原调皮归调皮，因为被家人保护得好，内心其实非常单纯。少年在以培训师为生的成年人的语言利器攻击下，体无完肤，伤筋动骨，五脏俱伤。
他流的不是眼泪，是屈辱，是悲伤。
顾原五脏六腑在胸腔内搅动，不知道如何安置那汹涌的屈辱与悲伤。他硬撑着等他的援兵，却偷听到他以为的援兵，才是出卖他的人。唯有奔跑，才能阻止他从楼上一跃而下的冲动。仿佛跑得够快，就能甩掉伤害。
金未未妈妈的语言之剑在伤害他之后，化成标签，粘在他身上。在顾原的意念里，他变成了一个贴满负面评价的丑陋怪物。遍体鳞伤的他，最想，也最怕回到教室。教室是圣洁的存在，教室里有不知道他真实面目的同学和他爱慕的女孩。
没有地方可去的顾原只好漫无目的地奔跑。东奔西突，最后跑到校门口。
“同学，你不能出去。”
“滚！”
顾原露出獠牙。
保安默默列至一旁，让出校门小门。
保安A问保安B：“你怎么放他出去了？”
保安B：“你没认出来么？是他呀！”
“谁？”
“就是那个每天坐奥迪A8来学校的那个人呀。”
“那你也不能放他出去。”
“你不懂。反正我是不敢拦。”
保安A撞开保安B，不无鄙夷：“你的毛病就是懂太多！”说完，笔挺地站在门口的遮阳伞下。他和出校园的豪车一样骄傲。
“不就是四个圈嘛。”保安B待车开出校门，从齿缝里说道。
保安A嘀咕起来：“咦？这车牌号怎么那么眼熟？”
下课铃响了。
罗门哲往教室外望了望，没有看到同桌顾原的身影。
大课间回来，罗门哲发现顾原桌面上的书和桌兜里的书包不见了。罗门哲四下寻找，问：“老方，老方！我同桌的书和书包呢？”
方冯箴恹恹转身，他打球，被球砸伤眼角，只好像海盗一样遮住一只眼。最近大课间，他免做操。
“被班主任拿走了。”
“哦。”
既然是被马老师拿走的，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第二天，顾原没有来。
第三天，顾原还没有来。
罗门哲下课后高声喊住马老师，问他同桌到底请了多久的假？不少同学这才发现顾原不在教室。马老师清了清嗓子，神色有点不自在，他说顾原以后不会再来班级了。
“他出国留学去了。”
班上的同学由愕然瞬间变成气愤，纷纷骂起顾原没良心。同学近2年，走的时候居然吭都不吭一声，就这么不告而别。大家半真半假地叹他“真面目”暴露了，他这是迫不及待舍弃贫贱之友，急不可耐扑进美利坚的怀抱，“连杯份别的奶茶都不肯请。”
只有为数不多的同学对顾原的不告而别表示生疑。其中，包括谭奇薇。
顾原生性大方，手头宽裕，断然不会为节省小钱选择不告而别。他一定是被什么事情羁绊住，没有腾出精力，才什么都没有说。
忙于学习的谭奇薇准备耐心等待顾原忙得告一段落后，发消息给她。她笃信，他一定会联系她。只是这份笃信，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
罗门哲熬不住，终于在一周后，给顾原发消息：【同桌，走之前真的不来看看我们吗？】
可是，微信却显示：你们还不是好友，请发验证消息申请。
罗门哲粗线条，只觉得失落，并没有想太多。
追溯起来，谭奇薇是比罗门哲还早发现顾原不来的人。每天早晨到北门口，总能看到顾原那张地主家傻儿子式的笑脸。当谭奇薇像往常一样来到校北门口，左顾右盼，发现并没有见顾原时，她心里就升起了一丝疑虑。
顾原陪她从校北门走到教室门口的那段距离，会用英语向她讲述他昨天看的故事。顾原的英语发音纯正，语句简短，易懂，易记。谭奇薇受益良多。
第一天不见顾原。到教室后，谭奇薇不止一次回头眺望，均不见顾原来。
当天放学，她就从金未未那里知道了顾原永远不会回来上课了。
金未未用满是自豪的感情和无法抑制的兴奋声音向谭奇薇讲了她妈妈为她声张正义的全过程。
“妈妈写信投诉到校长那里，跟校长说，如果不严肃处理，她就报警。
“妈妈找了班主任，班主任大龄未嫁，正是对男性普遍失望的时候。她也觉得我是受害者，鼓励我不要胆怯，要勇敢。
“我得到了道歉。妈妈转述给我的。我很开心。比起默默承受、独自消化，有妈妈来帮我，真的太有安全感了。有事情找妈妈是有必要，且有用的！
“我妈妈告诉我， ‘女孩子不需要羞耻，也不需要自证。只需要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你惹错了人。 ’我妈妈真的好酷！
“只是我也替顾原遗憾，他付出的代价比我想的有点大。妈妈向校长提出开一张违纪单，全校通报。然而，顾原父母宁肯选择退学。哎。”
谭奇薇目瞪口呆，简直转不过脑筋。
“顾原退学了？”
“是呀。他父母好面子的程度超乎想象哎。不过我们也不用替他担心，听说他早就找好了去美国留学的后路。”
一定是谭奇薇的表情出卖了谭奇薇的内心。没有得到好友热烈共情的金未未显出失望。她向来快意恩仇。
“你觉得我妈妈过分了吗？”金未未问谭奇薇。
谭奇薇拒绝回答。对金未未来说，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她感受到了友情的背叛。
“谭奇薇！”她直呼谭奇薇的名字，“是你太懦弱了！是你太习惯逆来顺受了！你不要把你的懦弱当仁慈！凭什么我要平白无故受到他的语言伤害？我只是像千万个女生中的一个，穿着学校统一的校裙而已。是他做了不该做的事，他就是应该付出代价！
“现在只是开张违纪单而已。放任他放纵，才是对他真正的不负责任。将来等待他的，可不仅仅是违纪单这么简单的惩罚。可能是关进去踩缝纫机！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想不明白吗？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为什么！”
谭奇薇心中涌动着情绪。脑海里不由自主想起顾原的发誓，顾原发誓不是他；顾原的急于自辩与金未未笃定的骄傲叠加。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是替顾原觉得冤枉，还是酸金未未有能护她周全的能干妈妈。复杂的情绪翻滚，使她无暇述诸语言。
“我知道顾原喜欢你。”金未未冷笑出声，“原来你心里也在偷偷喜欢他。谭奇薇，你让我失望。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为了喜欢而是非不分！你就那么缺爱吗？”
谭奇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炸了毛。她脸色通红，想也没想地扬起胳膊。
“怎么？你也想煽我一巴掌？就像本学期开学时有人煽你一巴掌一样？”
谭奇薇的胳膊僵在半空。她人也犹如雕塑一般，半分也动弹不得。
“我猜是你妈妈干的吧？只有无能的家长才动手。光有爱是不够的。还必须有守护和照顾亲人的能力。所以有好多人不做成孝子，也当不了好父母。你是不是妒忌我？妒忌我有爸爸，妒忌我妈妈肯支持我，能保护我？”
谭奇薇心底发出悲恸的嘶吼。一直知道金未未伶牙俐齿，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伶牙俐齿的金未未。
“妒忌使人丑陋。”金未未推搡一把姿势奇怪的谭奇薇。谭奇薇踉跄着后退，重心失控。还好身后站着一个人，扶了她一把。
“你干什么！”身后的人爆发出愤怒的斥责。
金未未吓一跳，瞪他一眼，趾高气昂地跑了。
身后的人松开手，谭奇薇不由自主蹲在了地上。她哭得很伤心。除了被最好的朋友攻击之外，她还悲悯地看到她在重复妈妈给她一耳光后，蹲在地上嚎啕的样子。
不重的一巴掌，为什么耗尽妈妈的力气？因为妈妈的情绪在燃烧她的体力。妈妈为什么情绪波动那么大？因为她，她才是造成妈妈情绪波动的源头。
妈妈没有深度思考能力，没有处理复杂局面的能力，妈妈传承给她逆来顺受，妈妈砍去她的兴趣爱好…… 那有怎么样，妈妈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妈妈做不到的那些，就由她来做好了。
在谭奇薇无声的模拟哭泣中，她真正懂了、原谅了她的妈妈。
“你没事吧？”身边蹲下一个人，急切询问道。
透过婆娑泪眼，谭奇薇辨出，是她同桌陈书仪。
“我没事。”谭奇薇抽抽嗒嗒。
“站起来。”陈书仪不由分说扶谭奇薇站起，“我四五年级的时候，因为身材瘦小，经常被班上那几个高个子男生嘲笑，说我是女扮男装的小姑娘。我原谅他们了，因为他们只长个子，不长脑子。”
谭奇薇哭得很痛，无法止住。陈书仪一边拉着她往前走，一边说。
“到了初中，我还是班上个子最小的男生。初中生不像小孩子肤浅得那么直白。他们不明着说，而是给我取外号，叫我翠花，或者二丫。我也原谅他们，因为，他们人生没有目标，注定一辈子碌碌无为。
“每一个伤害过我们的人，都只会让我们更强大。你要坚信，他们只是推我们成神的工具人，你不必把他们放在心上！”
陈书仪的眼睛，发出夺目光彩。那是他拥有强烈信念的念力的释放。谭奇薇被他的野心勃勃震撼到。
陈书仪或许早晚有一天会长成一个狠角色。
谭奇薇想，可惜陈书仪看错了人，她不是他的同路人。
那一晚，陈书仪送谭奇薇到江南新村小区门口。临别，他伸出手，像商务人士握手一样，握了一下谭奇薇的手。
“早晚有一天。”他说。
谭奇薇稀里糊涂，还在等他说后半句，他却抽手转身走了。
早晚有一天什么？谭奇薇望着他的背影，懵懵懂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