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思路,就要趁着思路火热的时候赶紧动笔。
陈凡展开试纸,将自己的姓名籍贯以及题目等等誊写了上去,然后急忙抽出稿纸,跟急着投胎似得,磨墨动笔。
一口气行云流水,看的对面的小号军目瞪口呆。
那么陈凡的灵感是什么呢?
很简单,八股八股,我根本不用股法,只分题为上下两截来阐释题旨。
听起来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但天下文章,有没有谁规定一定要写八股,虽然是约定俗称,可却没有朝廷任何一道旨意规定制义的文体啊?
从北宋王安石的“经义文”到另一个时空中的明代八股,本来就是不断形式化的过程,文章和这个世界上任何事物的发展辩证规律一样:
当形式僵化到窒息内容的时候,必然出现返祖现象。
陈凡的这种想法,在另一个时空中的历史上,明朝八股文大家王鏊、归有光都曾经干过,只不过体式不同而已。
更甚者,到了清代,因为“性灵说”的崛起,以及颜元“废除八股”的主张,其实比陈凡的想法更加激进。
那么有人会担心了,主考唐胄的文章以“圆媚”著称,这样的文风怕是接受不了你这种新奇大胆的文式吧?
万一弄巧成拙,那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圆媚,这并不是指文体上四平八稳,而是用词和用意上较为妥帖斟酌,不敢逾雷池一步。
但文风圆媚的人,只要是八股高手,他们其实是很喜欢在文式上看到别具一格的情况出现的。
比如当年王鏊会试《百姓足君孰与不足》一文,他就是突破了“八比”定式,采用了“四段论”,考官看到后当即给出评语“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还比如刚刚说的归有光,在会试时作《诗三百》,他创造性发明以史证经的“非典型”写作方法。
当时的人都称赞他这篇文章“真气动荡,非寻常墨腔。”
由此可见,有的时候,后世的书与影视作品,真的害人不浅,它们都把八股文当成是洪水猛兽,都把古时的人想象成思维僵化,形同木偶的傻子。
若真是如此,明清多少名臣,学了八股,那脑子不知道丢哪去了,还怎么出仕?
陈凡看到题目的时候,只略一思索,对于别人而言要挤半天的破题,就一下子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了。
必大德之得天,必之以因也。
这句话什么意思呢?
看起来很简单,“必大德之得天”——大德之人必定能获得上天的眷顾。
“必之以因也”——这种得必然是因为德行的缘故。
其实按照正常人的逻辑,这个破题后面这句似乎有些累赘。
后一句其实就是对第一句的补充,更加强调有德行的人必定获得上天眷顾?
问题来了,为什么要再次强调这种逻辑辩证关系?
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
来逐字分析这个破题,就能发现其中的妙处。
比如“必”字,强调了“故大德得其位”的必然性,与后面的“笃焉”相互印证,用一个字形成了完美的辩证闭环。
还有,朱熹在《中庸章句》中解此章为“德位相称之理”,陈凡就是以一个“因”字点破其中并未言及的能动性,必传统的“德感天地”更有深度。
其次,这句话其实并没有脱离“德位相配”的传统解释框架,说白了就是“政治正确”,但通过一个“因”字给整个破题注入了新意,这恰恰符合“圆媚”的唐胄对“稳妥中见才华”的偏好。
然后就是文字韵律结构的变化。
可能很多人在读一篇好文章时,反复诵读后总觉得这篇文章似乎很普通,但读起来就是朗朗上口,十分舒服。
不要怀疑,遇到这种情况,其实就是作者在文章韵律和结构上有所注意了。
比如陈凡的“必大德之德天”,这句话就是仄起平收,而“必之以因也”则是平起仄收,这在声调上形成了对仗,按照文言文的规则来总结。
这叫做“金声玉振”,实则就是一种听觉暗示。
最后,就是这十几个字的拓扑结构的问题。
陈凡通过重复“必”字,其实是在构建一种回环论证的模式,从“必”-“大德”;“必”-“得天”;“必之”-“以因”,仅仅用12个字破题就成为了一个微型的论证体系。
艾南英曾经说过:破题如弈道征先一着,全局皆活。
陈凡这一招,其实就是“起手天元”的绝妙布局。
好,现在虎头有了,但中断也不能拉胯。
“夫人主得而天主因。因也者,因其德也,故曰必也。”
这段老规矩,还是对破题进行一个补充说明。
人的地位是由天意决定的,但天意的依据又是什么呢?
是一个人的德行。
从“人得位”到“天定因”,再到“德行为因”,陈凡的这个补充说明,让他的第一句破题,论证更加严密了。
这完美避开了普通人应试的时候,不断强调“德感于天”的套话。
前两段陈凡写完后,回头看了下,自己也觉得很满意,若是王鏊当年四段论代替八股文,被称为“清水出芙蓉”。
归有光以史论经被称为“真气动荡。”
那陈凡自信,就凭刚刚这两段,怎么也能得到个“理趣盎然”的评语了。
这两段定了行文的调子,中间就更加好写了
“说者曰: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
“而吾独曰:德也,非天之所能为也。”
如以为天亦何莫而非天也哉!位天,位也;禄天,禄也,而且以为升闻,则亦云天锡也;而且以为不朽,则亦云天年也。苟求其故,则非天业,德也,抑非直德也,大德也。
世俗之人说,这是天命,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
但我却要说,这是德行的结果,并非天命所决定的。
如果一切都认为是天命,那还有什么不是天意呢?
地位归于天,说是“天赐之位”;俸禄归功于天,说是“天赐之禄”;若是因为德行显达而闻名,便说是“天赐之名”;若因德行而流芳百世,便说是“天赐之寿”。
但如果深究其根本原因就发现这并非是天命,而是德行——不仅如此,这还不是普通的德行,而是“大德”啊。
陈凡列举出世人所追求的“位、禄、名、寿”等俗世追求,指出人们常常以为这是天赐,实则是“德召”。
这下子,便又重新呼应了《中庸》“大德必得其位”的论述,而且进一步强调了德行的主动性,而不能消极被动的等待天意。
写完这些,陈凡呼出一口气来,可胸腔中那种未竟之意竟然还在胸口激荡。
他干脆舔了舔墨,根本不用思考,继续往下写道:“孝以德大,德还以孝大。孝以德之无不致者为大……”
……
……
“天以生物之心,默用之于舜。能为笃,不能为材,而舜即以生物之理,隐用之于天。自为材,亦自为笃,必得之说,不更彰明较著矣哉!此终非人之所能为也,故曰天也。此终非天之所能为也,故曰德也!”
上天以化育万物的仁心,默默赋予舜(这样的圣王)。
(上天)能赋予舜笃实的品性,却不能直接赋予他才能;而舜却以化育万物的道理,反向作用于天(的意志)。
(舜)自己修炼才能,也自己坚守德行,【大德必得其位】的道理,岂不更加显而易见了吗?
这终究不是单靠人力能完成的,所以说靠天;但也终究不是单靠天意能决定的,所以说靠德!
最终一段,其实用一句话解释就是“天命与人事缺一不可,但德行却是其中最最重要的核心。”
当陈凡一篇文章写完时,周围依然传来不停的叹气声。
而站在他对面的小号军,眼睛看到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又看了看隔壁号舍那举人空白未着一墨的卷纸,他已经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