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结束。
几家欢喜几家愁。
放之陈凡一行,也是有喜有忧。
徐述再次落榜,心情十分沮丧。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参加会试了,其实到了他这个年纪,若是能考中,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可再蹉跎三年,他就三十多了。
在这个年代,三十多岁的人就可以自称“老夫”,在官场上就算顺风顺水,上升的空间也很有限。
而陈凡的堂兄陈轩则高中会试第六十九名,比陈凡的成绩还要好。
倒是老郑这个一群人中,平时看起来最不着调的这位,竟然高中第三十二名,属实是打了个翻身仗。
到五经魁时,祝咏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
谁知他竟然是《尚书》房的魁元。
当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五经魁之一时,祝咏先是脸上一喜,随即转头看向陈凡。
陈凡也很无语啊,自己刚刚收下的学生,谁知最后竟然会试成绩比他这个当老师的还要高,这叫人情何以堪。
不过这种尴尬的时候,说得越多越尴尬,两人都默契的没有交流,反倒是同时安慰起了唯一落榜的徐述来。
这时候,会试的副榜也贴了出来。
没错,会试跟乡试一样,都是有副榜的。
不同的是,乡试的副榜更多的是安慰性质,可会试的副榜也是可以授官的。
只要家里有钱,走走关系,副榜举人照样可以当官。
只不过职位比起中了进士的举人比起来,就不是差了一星半点了。
若是家里没钱也想当官可不可以?
也行。
那朝廷就会给副榜进士直授学官。
当然成绩不好,又不肯花银子,得来的职位肯定不咋样就是了。
最后副榜出来,徐述的名字竟然在列。
众人为了安慰他,郑应昌道:“徐兄,能进副榜,说明你距离高中也就是下一科的事了!”
徐述苦笑摇头:“人都说【备卷】有个比喻,房荐巻叫【结胎】,主考取中比作【弄璋】,中了副榜叫【弄瓦】,备卷虽然留在礼部存档,但到头来往往不取,此便比作【半产】。”
“我好歹还有个弄瓦之喜,不错了,不错了。”
大家知道这时候劝徐述,根本就是无用功,这种事,还是要自己能放下才行。
陈凡见徐述面上一阵苦涩,于是拉着他走到人少些的地方道:“徐兄,将来作何打算?”
徐述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道:“大家都说,能不能中进士,那是命里面带来的。想我十多年前考中举人,当时也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可连连在会试折戟,说实话,我已经有些厌了,回去之后若是不出意外,应该是闭门读书自娱罢了。”
他虽然这么说,但陈凡却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不甘。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他是徐家大房,身上挑着祖上状元的荣光。
如今,徐怙也考中了举人,他的压力很大。
不错,徐家兄弟两虽然兄友弟恭,他也很期盼弟弟能考中进士。
可到时候弟弟一支若是发达了,他身为嫡房又如何自处?
两家因为地位的悬殊,到时候妯娌间会不会产生抵牾。
他之前就想了很多。
最终只化为沉沉的一声叹息:“还是怪我自己不争气啊。”
说罢,他用艳羡的目光看向陈凡,以及远处谈笑风生的陈轩等人,脸上的失落之色更加明显:“说心里话,我现在真有点【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的不甘。”
这首诗是唐代罗隐的《赠妓云英》,罗隐一生怀才不遇。
他“少英敏,善属文,诗笔尤俊”(《唐才子传》),却屡次科场失意。
此后转徙依托于节镇幕府,十分潦倒。
罗隐当初以寒士身份赴举,路过钟陵县(今江西省进贤县),结识了当地乐营中一个颇有才思的歌妓云英。
约莫十二年光景他再度落第路过钟陵,又与云英不期而遇。见她仍隶名乐籍,未脱风尘,罗隐不胜感慨。
更不料云英一见面却惊诧道:“怎么罗秀才还是布衣?”
罗隐便写了这首诗赠她。
见到徐述如此消沉,陈凡这一刻的心里觉得,原来自己九十七名的成绩也不是那么不可以接受了。
他这一路过来顺风顺水,从府试一路高歌,两年时间便考中了进士。
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跟徐述的失意相比,他无疑是幸运的那一个。
想到这,陈凡心中对徐述此刻的遭遇更加惋惜了。
“其实徐兄的文章,在下也曾看过,说实话,文章的火候已经到了,但就差那最后一步。”
徐述听到陈凡的话愣了愣。
他的眼中,陈凡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在杨廷选二衙中,那个小小的童生;第二个就是自己儿子的老师。
在心理上,他还是觉得自己无论是家势、地位,包括举人的身份,都是远远压过陈凡一头的。
但听到陈凡的话后,他突然醒转过来,站在眼前的陈凡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小童生了,家势这些不论,人家的功名已经超过了自己,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进士。
徐述这种心理其实很好理解。
在另一个时空的职场中,昨天可能还是自己亲手带出来的新人,没过两年人家就提拔上去了。
可那时候的自己还沉浸在过往中,见到谁都会说,那个谁谁谁,当年还是我徒弟呢。现在出息了,都成我领导了。
往往说这种话的时候,语气中还带着一丝调侃和不屑。
不能说这种行为是对的,但这种行为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人对于自己身份的被动转换,有的时候就是很木讷。
可当徐述认识到这一点后,他终于正色躬身行了一礼道:“还请文瑞教我。”
陈凡连忙摆手笑道:“徐兄,不敢说教,你不过只缘身在此山中罢了,《中庸》有言,致广大而尽精微。徐兄你的文章或许格局开阔,学问渊博,但最关键处还缺乏些许微妙神采,通俗些说,就是少了点点睛之笔,往往这点【精微】之差,就能导致平庸与卓越的天堑啊!”
徐述想了想还是不得其中三味,于是又请教道:“文瑞能不能说细一些?”
陈凡沉吟片刻后道:“譬如以【君子慎独】为题。”
“广大之文,四平八稳,引经据典,展现出的是学识的渊博和严谨的结构。”
譬如破题。开篇点题,阐明【慎独】是君子修养的核心,承题引《大学》、《中庸》中的相关章句,比如【莫见乎隐,莫显乎微】、
徐述想了想,不由大惊失色,刚刚听到这个题目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东西,就是陈凡刚刚说出来的。
陈凡又道:“以徐兄的思路,我估计起讲会从史书中举例,比如东汉名臣杨震的【四如拒金】,证明慎独是廉洁自守的根本!”
徐述眼睛渐渐瞪大,不可思议道:“确实!这题我之前作过,就是用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个典。”
陈凡笑了笑,他当然没看过徐述的这篇文章,只不过他从徐述过往的文章中,已经找出了对方的写作规律,听起来玄之又玄,说破了也就那么回事儿。
徐述原本已经【死掉】的心,如今重新火热起来:“请教陈兄,若你来写,会怎么写呢?”
陈凡没有在意他称呼上的变化,笑了笑道:“写这种文章,最重要的是对题目有更深一层的、发自内心的洞察和体认,并且能用精准、传神的文字表达出来。”
平庸的论述会说:“小人独处时便会放纵欲念,君子则不会。”
精微的论述则云:“然人之独处,其心最难欺者,非鬼神,乃自身。一念之苟且,虽无人见,而此心之不安、之愧怍,已如影随形。慎独之难,非难于克制言行,实难于照见并安顿此心深处之微澜。是故君子之学,非为避人耳目,实为求内心之澄澈与安宁。”
说完后,陈凡反问徐述:“徐兄,你发现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吗?”
徐述心中好像抓到了些什么,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惊喜道:“后者没有停留在道德说教的层面,而是深入剖析慎独时内心的真实挣扎和心里微妙的活动,真正点出了慎独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人心的安宁,文瑞这段话对人性的体察,让道理变得直击人心,真实可感!”
陈凡听完后拍掌大笑:“我早说过小石公的文章火候已到,只要稍一点拨,立马融会贯通,下一科,小石公必然高中,而且在二甲之前,我可与小石公打赌。”
徐述闻言,心中被浇灭的斗志重新燃起,突然,他单膝跪地,抱拳哽咽道:“谢过老师。”
陈凡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搀扶道:“徐兄,你我平辈论交,我怎当得起你如此大礼?”
徐述不肯站起,诚恳道:“所谓一字师为一世师,从今天开始,我与徐拯都要叫您老师才是。”
其实让徐述更加感动的是,陈凡已经考上了进士,在刚刚他悄悄将“文瑞”的称呼变成了陈兄。
而自己敬陈凡一尺,陈凡便敬他一丈,转头又称呼他为“小石公”,他徐述钦佩的是陈凡的学识,但更让他倾心的是陈凡的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