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役”，赵贵方在七扇门内又是名声大振，他超级能吃，人们皆知，就称他为怪老鼠，现在还能吞飞镖，吞下之后，屁事没有，行走如常。有一些人认为赵贵方只是拼命忍住，不出三日就会暴亡，这些人都等着赵贵方死，可三天之后，赵贵方还活灵活现的，似乎还比以前更有精神呢。
一个叫程知文的人，读过些书，自称是程颐的后人，他借解释赵贵方吞飞镖而无事，卖弄起了他的学问。
程知文推断赵贵方是蚩尤的后人，蚩尤是上古大神，与黄帝炎帝并驾齐驱的人物，有何依据判定赵贵方是蚩尤的后人呢？
程知文引经据典起来，《述异记》云：蚩尤食铁石，人身牛蹄，四目六手，耳鬓如剑戟，头有角。又有《龙鱼图》云：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振天下。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经典和文献里都这么写，看来没错了，后来人们对赵贵方的反应就变了，不敢随意的取笑，而是带着一种莫名的敬畏。
对于赵贵方再度声名大噪，吉雅却不知道，此时她在脱脱府中。那日在山顶和赵贵方一叙，吉雅也替脱脱担忧，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在她心头环绕，她闭门深思了整夜，现在脱脱正锐意进取，推行新政，她怕告知自己想说的，动摇了脱脱的信心，可是不说呢，万一正如赵贵方所言，随着反贪腐的深入，一群群的贪官被揪出，势必引起官场的震动，这些官员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所谓唇亡齿寒，他们为了保全自己，肯定会联合起来，一起反对脱脱，这些人连百姓的救命钱都贪，毫无道德底线，逼急了，什么事干不出来？君子斗不过小人，小人都不过恶人，恶人斗不过疯魔，这可是一群群的疯魔啊，脱脱一个人敌得过？
吉雅是越想越后怕，她终于下了决定，一定要去劝阻脱脱。次日一早，脱脱就离开七扇门，去了大都。
到了脱脱府里，没见到脱脱，去了中书省，也没见到，一个官员说宰相去江西行省巡视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吉雅又问这个官员，宰相为何要去巡视江西，官员回应，可能是因为白莲教的事，具体的他也不清楚。
出了中书省，在棂星门外，几个文官正出来，其中一个是熟人，吴直方，吉雅连上去行师礼，吴直方是脱脱的老师，对其极为尊敬，吉雅不敢有丝毫失礼处。
吴直方同那几个翰林院、国子监的文官刚在宫里讲完学。吉雅顺口问讲学情况如何，吴直方叹了叹气。
置宣文阁，开经筵，遴选儒臣以选讲。这是脱脱更始新政的重要举措之一，文宗时期，创建奎章阁，宣文治，重德行。可随后伯颜弄权，奎章阁几成闲置，文士四散，凋零凄凉。脱脱新政后，改奎章阁为宣文阁，在宫廷内部推行经筵教育、修撰三史、翻译古籍。并重开经筵，所谓经筵，是唐宋时期，由饱学之士替皇帝讲解文史和儒家经典，朝廷遴选儒臣欧阳玄、吴直方等人进宫为顺帝讲学。
为显示讲学的重要性，脱脱抬出了开国两帝，“陛下临御以来，天下无事，宜留心圣学。颇闻左右多阻挠者，设使经历不足观，世祖岂以是教裕皇？”裕皇就是真金，元世祖忽必烈的嫡长子、储君，早逝，其子成宗继位，成宗追尊其为裕宗，从成宗一直到顺帝，大元皇帝都是真金的后裔。真金仁德敦厚、贤明通达，历代元帝对其无比推崇。脱脱搬出了忽必烈和真金，并从秘书监取真金所授书进献，那是将自己比作开国的两代英主了，顺帝大悦，欣然纳之。
开始时，顺帝常在宣文阁用心读书，通史以鉴今，向慕先贤的治国之道，顺帝并下令，译《贞观政要》为蒙文，让蒙古贵族子弟认真阅读。顺帝仰慕开创贞观之治的唐太宗李世民，可李世民能善始敬终，所以才有了千秋伟业，关键就在于坚持，顺帝做到了善始，可没做到敬终，没过一两年，顺帝学习的兴头就被声色犬马所冲散，人虽在宣文阁，可心却在外面，就拿今日的讲学来说吧，顺帝竟然睡着了。
想到顺帝竟在听课时睡着了，吉雅脑中描摹那副画面，就觉好笑，可她哪里笑得出，脱脱也曾对吉雅说过，顺帝这一两年里有懈怠之状，不似刚重掌大权后，提出与天下更始时那般锐意进取了。
吴直方忽然问起七扇门最近如何，吉雅愣了下，可很快明白了，吴直方是脱脱的老师，也是脱脱的重要智囊，他知道七扇门也不意外。吉雅将最近七扇门监视和调查赈灾贪腐案、营造贪腐案，取得情报后，交于脱脱，脱脱召集中书省和各衙门官员，进行正式的立案调查好审理，扳倒了一大群贪官。
吴直方颔首微笑道：“是了，老夫也听闻中书省和各有司最近办了不少大案，将那些贪赃枉法的蠹虫除去，上对朝廷，下对百姓，都是极好的。若是能全盘展开，整顿吏治，澄清寰宇，我大元中兴，江山永固啊。”
听到“全盘展开”这个字眼，吉雅不禁咯噔了下，吴直方注意到了，连问为何，吉雅先行了个礼，叫老师听了莫要生气。吴直方轻笑说，老夫还是有几分度量的，有什么，你尽管说来。
吉雅组织了下思路，将与之完全相反，赵贵方分析的那一套说辞，对吴直方悉数道来。吴直方听着，刚开始眉头紧皱，面带不悦，可继续往下听，吴直方的神情由不悦变为了凝重，他也猛然察觉到一种暗流涌动会随时带来的危机感。
吴直方问道：“吉雅，这些话是你自己的，还是有人对你说的？”
吉雅直言回道：“不敢欺瞒吴师父，只有几句是我自己的，其余的都是别人的。”
吴直方又问道：“那位高人现在何处，身居何职？”
吉雅哂笑道：“他是有些聪明劲，可也谈不上高人呢，他是七扇门的人，以前是个六扇门的捕快，没读多少书。”
吴直方仰天叹道：“一个没读多少书的小捕快，居然看得比老夫深，惭愧啊，惭愧，他说得对，整顿吏治是要实行的，但必须慢慢来，这个关节眼上，要慎行缓行，大用在哪里，老夫马上去找他。”
吉雅连说自己来大都就是找脱脱说明的，可听中书省的官员说，脱脱去了江西行省巡视，吴直方面色沉沉，嘱咐说，大用回了大都，一定要告诉他。
两人分开时，吉雅扭头看了看吴直方的背影，她怎么一下间感到吴直方忽然老了，吴直方的背部微微佝偻着，迈出的步子也绵软无力，就在不久前吉雅看到的吴直方，那是意气风发，健步如飞，根本不像一个快六十的人。
此时的吴直方心头有一种无名的失落，为何，为何自己博览群书，上下几千年历史，东西南北几万里的风土人情物资产出，自己都是如数家珍，见识却不如一个没读多少书的小捕快？
回到家中，一连深思了好几天，吴直方终于想明白了。无怪乎常言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腐儒误国，好多士大夫以为自己读的书多，就以为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通无所不晓了，圣人教诲，至理名言，终究是躺在书里的东西，千百年都不变的，而世间无时不刻都在变，书里的东西，和真正的现实，乃有巨大的鸿沟，差之甚远。
吴直方是一代鸿儒，脱脱就是他教导出来了，他鼓励脱脱以江山社稷计，大义灭亲，扳倒了伯颜，脱脱执政后，吴直方、欧阳玄等文臣，为脱脱出谋划策，以儒家的那套来治国，诸如倡文治，宣教化，行仁政，减免赋税，诸如此类等等。儒家标榜洁身自好，操行端正，对贪腐极其厌恶，吴直方等文臣们支持脱脱整顿吏治，打击贪腐，无论是从传统道德，还是表面意义，都是正确的，没有谁敢说清吏治除贪腐是错的。可这朝廷不单单是靠道德来运转的，世间万物也不只有表面，还有更深层的暗流。
吴直方忽然想起他的老师在他年轻时的教诲，行可（吴直方的字），博览群书可以，但不能读成书呆子，书上得来终觉浅啊，写在书里的，立在墙上的，多数都只能看，做做样子而已，世间并不行用，只有呆子才会按书里写的去做，那必然是寸步难行，撞得头破血流。
现在回味老师的话，吴直方有了更深的领悟，流传下来的至理名言，治国之道，有的可以听，有的可以看，有的可以做做样子，有的一定不能照搬去做，否则必然寸步难行，头破血流。就拿这整顿吏治来说，历代有很多变法或改革，基本上触及吏治改革的，大多都失败了。为何呢？这朝廷既是皇帝的，也是官吏们的，是官吏在处理政务，是官吏在执行政令，整顿吏治，拿官吏开刀，可操持这把刀的人就是官吏自己啊，哪有自己砍自己的道理？
书桌上就有一把拆信和裁纸的小刀，吴直方拿在手里，感觉凉凉的，吴直方心头一凛，是啊，操刀的人若感到危险，必然会拿刀去砍向那个对他造成危险的人，这人是谁呢，不正是脱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