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雅第一次来脱脱的书房,脱脱乃是显贵,这书房内的陈设自是奢华,放书的书架是紫檀木做的,装书的书箱是上等香樟木,上有金钿银花装饰,空隙处摆着香炉,还有元青花,都是名贵之物,任拿出一件,卖了钱,够一户中产之家吃好几年。
书架上摆着历代经典,尤以儒家名著为主,吉雅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又放了回去,脱脱说道:“这里书多,我也看不完,小妹喜欢,随意挑去。”吉雅吐了吐舌头,说道:“一看到书,密密麻麻的字,我就头大。要不,阿哈送我一副字吧。”脱脱不解道:“你方才还说看到字,就头大,怎么又要字了?”
吉雅撅着小嘴走到一边,嘀咕道:“就不许人家附庸下风雅?”脱脱轻轻一笑,他明白了,吉雅这个女汉子根本不懂字,但她知道脱脱的字很好,在朝野都有名气,拿副脱脱的墨宝回去挂着,脸上有光。
在当今的元廷,脱脱可谓青年才俊第一,不止有蒙古人的武力和将才,还有华夏传统的韬略和文才。脱脱师从大儒吴直方,经吴直方的精心教导,脱脱一洗蒙古子弟的粗野蛮横,精于诗文,还写得一手好字,其书法刚毅沉稳,被誉为当朝颜真卿,此外,脱脱还画的一手好竹,曾有人将脱脱赠送的竹画拿去卖,古董商人说这竹画得妙,有宋四家遗风,花了大价钱买去收藏。
宣纸铺在书桌上,脱脱拿起毛笔,写下一句话:日记古人嘉言善行,服之终身。这也是脱脱一生的座右铭,他希望堂妹吉雅也能做到。
写完后,虽不懂书法的吉雅直赞太好看了,这并非吉雅特意吹嘘,脱脱的书法有颜真卿的气魄,以中锋笔法,饶有筋骨,亦有锋芒,遒劲有力,大气磅礴,吉雅虽不知其中精妙,可这字给人的感官冲击是直接而强烈的,就两个字,好看。
脱脱淡淡一笑,将笔洗了,放回了笔架上。吉雅端起桌上的一杯茶,递上,“阿哈辛苦了。”脱脱左手手指在吉雅额头点了点,啐道:“就你贫嘴。”右手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脱脱微微皱眉,这茶水已经凉了,他望着外面,嘴巴张开,又强行闭上了。
这个反应,却被吉雅看在眼里,门外就候着那个小姑娘,脱脱不想麻烦那个小姑娘,才强行压住了,那小姑娘的确长得可爱,楚楚可怜状,换作是自己是也会怜惜,不会像对其他成年仆人一样呼来唤去,吉雅好奇起来,问道:“阿哈,这小姑娘叫什么名字?来自何方?看她的长相和打扮,应是汉人吧。”
脱脱望了望外面,点点头道:“她的确是汉人,还是反贼之女。”吉雅一听大惊,连问道:“反贼,哪路反贼?”脱脱不答反问道:“彭莹玉在袁州起事,你应当知道吧?”
这些年,伯颜大权在握后,那可是肆无忌惮,倒行逆施,尤其是针对汉人,好多地方禁止使用铁器,以至于数家人共用一把菜刀,然后废了科举,汉人是以读书科举入仕为官的,现在他们做官的希望都没有了,这一下就断了读书人的命程。更为骇人听闻的是要推出杀五大姓汉人的奏疏来,虽然被顺帝否决了,可仍在朝野掀起了一股波浪。
元朝是占人口比例小的蒙古贵族统治的朝代,汉人占天下子民八九成,却被蒙古人统治,民族矛盾尖锐,加上吏治失控,朝政腐败,经济凋敝,百姓们痛苦不堪,这大元朝早就动荡不安了。这伯颜秉国以来,连出弊政,广西、山东、四川、江西、福建、河北、河南等地,民变和暴动络绎而来,虽然规模不大,很快就被弹压,可也说明百姓们不堪忍受,已在大爆发的边缘了。
至元三年,有广东朱光卿、聂秀卿的暴动,称“定光佛出世”。同年又有河南棒胡的暴动,棒胡烧香聚众,起义者“举弥勒小旗”。这两场暴动都以神佛为名,吸引人心,遂招纳了上千的人马,对当地产生了相当大的震动。
至元四年,在江西袁州又爆发了彭莹玉、周子旺组织的袁州起义,规模空前。彭莹玉是江西白莲教的教首,影响力颇广,被人们尊为彭大和尚、彭祖师,周子旺是彭莹玉的大弟子。周子旺是袁州的一个员外,有着好几千亩地,尽管他生活优渥,但感于汉人被欺压和侮辱,一直含恨郁郁。
彭莹玉到袁州传教,宣扬“弥勒佛下世,改换乾坤,世界光明大同”的教义。周子旺深以为然,发誓要终生跟随彭祖师,以推翻元朝,改换乾坤,世界光明大同为使命。江西、湖南等省天灾连连,朝廷不正在,反而是横征暴敛,加上官吏和地方贵族们的层层盘剥,民众无以苟活,以变求生,周子旺于是帅徒众五千余人起事,背心皆书以佛字,徒众认为有佛字可以刀枪不入,以师傅彭莹玉为国师,任命师弟况天兼任左右平章,并改年号,自号“周王”。
周子旺的起义部队扩充到上万人,非之前的暴动、兵变可比,听闻袁州之变后,向来不怎么管事的顺帝连召心腹大臣开会,朝廷拨去兵粮,令袁州路及周边驻军,以及蒙古守军,夹击起义军,不能令其迅速扩散。
尽管周子旺和彭莹玉的部队并非乌合之众,事先有计划,并训练过的,但面对几路蒙古铁骑的围攻,起义军人数更少,兵器和装备更是不如,很快兵败,周子旺被俘身亡,彭莹玉及况天逃亡淮西。
这些,吉雅都是知道的,她猜想,这小姑娘难道是周子旺家里出来的?
脱脱也不知小姑娘是谁家的孩子,但有点可以肯定,是叛军的家属,所以被抓住后,没入官家,发配到各王公府中为奴。脱脱心中其实已经猜到了,这小姑娘应该就是周子旺的女儿,周子旺在起兵前是员外,其子女亲人都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小姑娘白白净净,肌肤娇嫩,若是普通农家,吃不饱穿不暖,面黄肌瘦,如猴子般,哪能出落得如此标致?
脱脱所料不错,外面的小姑娘正是周子旺之女周兰汀。
提起了周子旺和彭莹玉起兵的事,周子旺已死,可彭莹玉逃出,还在外面到处活跃,终为朝廷大患,脱脱问起七扇门可打探到彭莹玉的消息,吉雅不敢隐瞒,只得以实相告,七扇门一直派人在四处寻访,可得到关于彭莹玉的消息非常散碎,没多少价值。见吉雅既惭愧,又焦急状,脱脱反安慰起她来,这彭莹玉本事很大,据说他有神功,而且门徒众多,又狡兔三窟,是很难找到并锁定之,若几下就将他擒拿了,这也不是让朝廷头疼的彭大和尚了,慢慢来,从长计议。
吉雅捧着脱脱写的那副字刚出去,脱脱坐在椅子上,准备拿出一本书来读,仅翻了两页,他右边的一个木制的鸟和鸟笼的模型有了变化,那木鸟竟身体向下而动,如一只活鸟在啄食一般。
脱脱豁然而起,走到了门外,叫周兰汀自己去玩,这里不用她伺候,周兰汀嗯嗯应着,低着小头,快步走开了。
关了书房门后,脱脱回到书房,那木鸟还在啄食,脱脱将鸟笼模型右边的一叠书拿开,后面的木板上露出个突出的花瓣,这木雕可做装饰,还大有玄机,乃信息点,脱脱握住花瓣,顺时针的转动,地下传来微微的隆隆声。
书房的西北一侧,石板移开,出现个洞口,从里面走出一人,正是前几日见过的世杰班,世杰班手里拿着一根长棍,顶部吊着一条镶着金边的红色绸带,绸带中间有一竖蒙古文字,翻译成汉文便是大元符节。
符节和印玺都是帝王特使的象征,古代汉朝的大臣奉命出使外国,要带着象征朝廷的符节,因汉朝威武,这符节又称汉节。对内,将领和大臣也可手持符节,巡视驻军和地方,称“假节”,“假节”者如同手持尚方宝剑,为皇帝钦差,有便宜行事之前,甚至可先斩后奏。唐、宋之后,“假节”已作古,朝廷派钦差出去,会颁发令牌,或赐予宝剑,即常说的尚方宝剑,令牌和宝剑都如皇帝亲临,所到之处,贵为王公都要叩头跪拜。
这大元符节乃是脱脱临时所创的,是一种通消息的办法,此物若显,便是皇帝要要事召见,莫要询问,跟着去便是。
脱脱身兼数职,领同知枢密院事、虎符亲军都指挥使、提调左阿速卫、御史大夫,乃是朝中大臣,皇帝要召见大臣,何以用密道和假节的方式?
之所以搞得如此复杂,都是为了避开一个人的耳目,伯颜。
自南坡之变后,大元朝乃是内乱频发,篡立不断,君臣乾纲倒悬,朝政不在皇帝之手,而在权臣的把控中。
所谓南坡之变,乃是因以儒还是继续以武治国的方略分歧而起。元英宗继位后,继承了其父元仁宗的以儒治国政策,强化中央集权和官僚体制,下令将反对朝廷的守旧派铁木迭儿的势力清除掉。蒙古贵族中,守旧势力颇大,他们对元英宗以儒治国的施政不满已久。至治三年,夏,皇帝和大臣们要去上都避暑,在上都以南15公里一个名叫南坡的地方,铁木迭儿的义子铁失埋伏兵马,刺杀了元英宗及大臣拜住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