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洛心中烦闷,想让楼凌听见的那句话她没听到,不想让她知道的小心思被她发现。
她会觉得这是轻薄吗,他一时间不敢再接话。
“理亏了?”楼凌步履如云靠近他身前。眼尾漫不经心一挑,话语曼妙懒散,态度又无比暧昧:“有悖礼法,男女授受不亲?”
曲洛箭竹般秀挺的腰背微微弯曲,背靠在围屏塌的坐沿,雪白的面容潮红起来。
楼凌嚣张地笑笑。
曲洛声音低了几拍,解释脱口而出:“我……”我喜欢你。
楼凌微带轻嗔抢白:“先前几次你还可推脱说是我勾引,昨日我可不曾勾引你。”
他已经知道她又在逗弄他了,此刻凑得近,倏忽就会远离,可心底总还有一丝希冀,她待他是不同的,不是众人面前姿态凌厉的妖主。但喜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楼凌果然很快就没了逗他的兴趣,抱膝往窗边一坐:“没事情做真是无趣。”
曲洛整理心情,斟酌片刻问道:“那怎么不让云岚早些过来?”
“你不是不耐烦见她?”楼凌侧过脸看他,笑容有些勉强,“赶得那么紧做什么?”
“也不算不耐烦见她吧,”曲洛学她的样子坐在她身旁的地上,眼中含着没偃息的温柔颜色,仰着脸对她解释,“她说的那个你让我觉得很陌生,有点怕。”怕你跟她一去不回。
“其实我也有些怕,”楼凌犹疑地说,“怕找不回那些过去,那我还能算是我么?”
曲洛道:“我觉得你从前可能是那个样子。”
“哪个样子?”
“高贵冷艳端庄肃穆,”曲洛说,“就看看你欺负凌剑辞与李素微的时候,还有对待大巫祝和云岚的时候,多说一个字都要冷着脸。”
楼凌笑弯眉眼:“那就说明,大家从前都是那样说话的,虽然睡了许久,但是已经习惯的难改。”
“习惯睡醒看到好看的小伙子就上去问人家有没有‘妻主’吗?有怎么办,抢回家?”曲洛哂笑一声,“回身的时辰快到了,我要出门。”
楼凌点点头,语气轻飘飘的:“有就吃了,反正是别人家的。”
曲洛回身挤出个难看的笑脸问道:“妻主同我去泛舟游湖吗?我听闻城外有个东湖,楼阁园林景致美不胜收,不如我们同去。”
两人在东湖一旁登船,兰州泊在水边,随着水流被往岸边推靠,漾出潺潺水波。
小舟一头挂着风灯,摇桨的是个面目黧黑中年汉子,船舱中央摆着方桌矮凳,船夫道:“有热酒与粗茶,两位贵人吃些什么?”
“煮茶吧。”曲洛心有余悸,再也不敢见楼凌醉酒的样子,她酡红着脸眸子晶亮的样子比醇酒更能醉人。
船夫一撑杆,小舟在湖中荡起一波碧水,朝着湖中行去。
船篷遮住阳光,楼凌朝船篷外伸手,阳光落在她的手心,曲洛朝她手中塞了船上的茶盏。船夫说是粗茶,确实跟澄澜那儿喝到的灵茶有区别,苦涩居多,少了茶香。
“贵人们一会儿还要下船游赏吗?”船夫一面撑船一面问道。
“有什么游赏的地点?”曲洛问。
“一会儿咱们便要过拾翠亭。”
曲洛探身朝外望,精巧的木亭临江立于翠竹竹影中,倒是应景,他饮了口盏中粗茶。
楼凌起身倚在船篷边朝外望去,她今日一身白绡暗滚云纹大袖襦裙,鸾鸟纹蔽膝,阳光如水濯在她身上,轻风掠过裙裾荡漾,空灵得如同画中仙人,她手中还端着曲洛递给她的茶盏,船夫动作稍缓,目光在她身上移不开眼,要不是手中撑杆还固在舟上,怕也掉下水去了。
曲洛追问道:“还有呢?”
“什么?”船夫没有回神,刚才二人上船时他没看分明,被他出声打断,不由一恼,循声看去,不仅小娘子貌若画中人,连这位小郎君竟也半分不逊。
曲洛好声好气道:“除了拾翠亭,还有呢?”
船夫意识到自己失礼:“还有憔云阁、碑林、湖心亭、……小郎君要是想看,都可以停一停。”
曲洛出声问楼凌:“有想看的吗?”
楼凌伸着手仿佛在掬日光:“坐船也没什么意思。”
曲洛道:“那劳烦船夫大哥将我俩送到湖心亭吧。”
兰州摇摇荡荡划过憔云阁,停了下来,船夫道:“小郎君,走过这曲桥是半勾亭,再往前就是湖心亭。”
曲洛点头称好,结过钱,下船时伸手去扶楼凌,船夫也不自觉递出手。
曲洛余光看到,转脸斜了船夫一眼,又看向楼凌,眼瞳神光熠熠:“夫人请。”
楼凌似笑非笑睨他一眼,还是把手搭在他伸出的手掌中。
船夫缩回手,放在嘴边重重咳了声,才道:“贵人慢走。”
船靠在岸边良久没动,曲洛拉着楼凌的手转身朝曲桥上去,湖风带着水气,楼凌裾袂迎风,恍如飞仙。曲洛觉得她轻得像只风筝,只要他松开手,她就再也不见了,手不觉握得更紧。
楼凌嫣然笑道:“小郎君,谁是你夫人?”
曲洛含糊道:“谁应我谁就是我夫人。”
他又道:“别学我说话,你骗神仙时还说我是你正牌夫君呢,我都没拆穿你。”
楼凌凑身靠近,唇瓣在他粉白的面上轻轻一蹭,笑道:“我可没阻你说出真相,是你自己不言语的。”
“妻主,”少年声音缓缓,“您还有其他的,其他的夫婿吗?”
他明显感觉到这个称呼比“夫人”更让她受用,只见她恶劣地勾唇调笑道:“你关心这个作甚?不是来泛舟游湖么,走吧,游湖。”
他浑浑噩噩点头,怀着私心撑开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此刻他有些明白“他”为何会向她许下那样的愿望,他已经握住了天地间他最想要的至宝,不愿跟世上任何人共享。
冥海幻界,天色一如既往晦暗。
丈许青鸾展翅沿着明珠光一路朝数顶宫殿飞上,翅膀扇动间带起一片星屑般的流光,光彩在晦暗的天空中存留几息,消逝无形,又只剩下明珠的微芒。青鸾穿过苍青色云霭,最终化为人形落足于殿前。
整片毫无瑕疵的珠贝雕成的殿门大开,一面是遨游四海的鲲,一面是展翅九霄的鹏,云岚虽然做了几千年的妖,看了几千年,却仍旧不习惯。
初见时便心旌动摇,即便女子之身也未曾退却,如今却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
这本不是楼凌的宫室,她是生于冥海的大妖魔,天地间唯一的鲲鹏,她的宫殿在冥海最深寒的水底。
这里是他们七个大妖用妖力辟出的空间,所有陈设都照着楼凌冥海水底宫殿的摆设,除了没有办法在空间中催出冥海水底伴生妖主的珊瑚树。
这里不过是他们几个的痴妄,希望逆天改命,让她活着,让她回来。现在看来也都像自不量力的笑话一样。
“你怎么回来了?”风姿秀逸的男子从金丝砗磲高座上起身,身化黑色雾气转瞬来到她眼前,“跟着那东夷遗族查到些什么?”
云岚哂笑道:“我以为那个御座是妖主的。”
陆少桓微微错愕,随即敛眸,露出爽朗的笑容:“自然是留给主君的。”
云岚竭力掩住语气中的恬淡满足:“兹事体大才要亲自来同你说,他跟着一个凡人,我瞧那凡人少年样子有些面善。
反正建立冥海殿,发展人间界信众的事情不需我负责,我准备找个由头随在那凡人少年身边了。”
“你怀疑他是神族的什么人托生?”陆少桓眸中精光乍现,通身透出锋锐的气势。
云岚袖手朝一侧走开几步,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语带讥诮:“我可未曾说过。”
陆少桓清朗的面容蓦地露出阴鸷的表情:“那你便跟着他,我知道你对神族还有几分香火情,可主君毕竟是因为他们才身陨的。”
云岚点头:“自然,如果需要动手,我不会手软。”
“陆……少桓君,”云岚踌躇片刻又问,“你喜欢妖主什么呢?为何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执着于她?”
陆少桓脸上闪过追忆、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伤感,他怅然道:“有时我也不懂。可跟着她的时候,即便她不同我说一句话、看都不看我一眼,我都觉得很满足,只要她在那里。”
他的眸光深深,向着殿中那尊面目不清的神像伸出手,抚过雕像捻诀的手指,温暖的手握住雕像冰冷的手。
“我不需要她喜欢我,做她身后的小跟班就够了,我只要她是活着的,同从前一样就好。”他修长的手指捏住雕像的手腕,仿佛能在它面目不清的脸上看出神情。
他把人高的神像拥入怀中,口中喃喃犹如梦呓:“只要同以前一样就好。”
“真是疯了,”云岚腹诽着走出殿门,她心知自己不会再回来了,她仰头又深深看了一眼这方呆过多年的化境空间,“绝不能让他们知道妖主还活着的消息。”
青鸾展翅翱翔,在天际划出最后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