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岚到的时候天色还早，一身天青色软烟罗裙，缓鬓倾髻，敲过门后垂首等在门口。
楼凌没让她久等，推门抓出躺在养魂阵里的曲洛塞进手钏，把他躺在床上的身体收起，随着云岚下楼去结账。
小二奇道：“这……那位同您一起来的公子也一同离开吗？怎么没见他下来？”
他视线看热闹似的朝楼凌身后一再瞟过去，心中已经开始写话本，这样好看的高门大户家的小姐随着不靠谱的俊俏小白脸私奔，被家里人找到，活生生拆散，真是一对痴男怨女……望向楼凌的目光不由带了几分同情。
云岚没看懂他加了这么多戏，出于对曲洛的讨厌，就已经眼角斜飞面带不屑道：“那小子？连夜跳窗跑了。”
曲洛飞了她一记眼刀，云岚只做未见，眼中含笑深情地望着楼凌。
小二大惊失色：“那房钱！”
看见云岚拍到桌上的几片金叶子，连忙赔笑道：“我就知道那小白脸靠不住。”曲洛气得想打人。
虽然嘴里这么说着，小二看楼凌的眼神更不对劲了，这么好看的小姐倒贴私奔都被弃？找过来的这位炽烈赤裸的眼神也怎么看怎么不对劲，难不成还是个磨镜？！他只恨自己没读过几年书，不然这么跌宕起伏的故事，不比坊间流传的那些强了千百倍。
走上长街，云岚迟疑片刻对楼凌道：“主君，您还活着的消息我没有告诉其他几个妖魔。”
楼凌点头，又疑道：“可我之前去本地冥海殿时是本相，当时柳无宴与夜寒羽都在，他们竟也没有告诉你们？”
云岚讥笑道：“那他们此刻说不定还在满城找您。”
她又恍然补充：“哦，是分别满城找您，他们几个脑子加起来都敌不过一个陆少桓，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如今知道您没事，自然立即分道扬镳，怎么会说给我们知晓呢。”
她又自嘲地笑笑：“我不也是么。”
楼凌唇角勾出淡薄的笑影。
“怪不得您收敛妖力，陆少桓让我过来盯梢那东夷神族后裔，我还以为他跟着的是个凡人，”她脆生生一笑，斜睨着曲洛，“也不错，他确实是跟着这个凡人。”
对上她，曲洛总是忍不住要还嘴：“凡人怎么了，起初那两个妖魔，䱻鱼和那颙，还不是被凡人打退的。”
“他们两个太废，”云岚不屑道，“我让他们一双翅膀。”
“劝你说话前多想想，我一条残魂为什么会有表现的机会。”曲洛偷眼看楼凌，见她并没有生气的迹象，甚至饶有兴趣地看他俩斗嘴。
“要不是妖主性别卡的太死，你这凡人怎么会有献殷勤的机会，我身后可还排着六个没脸没皮的妖王呐，”云岚气呼呼的，“若早知道妖主没事，我跟着他们几个大傻子折腾什么，满神州找下去，妖主说不定就会……”
楼凌摇头：“不会。”
“啊！”云岚一声痛苦的假哭，伸手攀她衣袖，又捏着嗓子撒娇道，“主君……”
楼凌仍是摇头：“不会。”
曲洛正自笑着，楼凌忽地丢出他的身体，魂魄回体，整个人笑倒在地。
“那我们走吧主君，”云岚敛起神情，瞥了眼起身拂衣的曲洛，正色道，“人间界如今不能用飞行法器和龙凤飞辇。此地到昆仑，以我的速度大概要几日光景，这个凡人……”
楼凌眼波朝少年一荡，缓声道：“自然是要带着的，我们中途停停给他点时间喝水吃饭就是，其他的等到了西边再说，长时间身魂分离，对他的肉身也没有好处。”
曲洛奇道：“可我见过澄澜元君骑鹤啊。”
云岚虽然不悦，却依然勉强道：“坐骑与飞辇不同，如今人间界灵力稀薄，法器与飞辇游动的灵压可能会造成天地间灵气动荡，然后就会在人间界生出劫数。而坐骑不过是驱动自身灵力，顶多天上过只鹤，地上多下两场小雨。”
曲洛了然点点头。
云岚引路，曲洛被楼凌拉着，只觉脚步轻快，行走如飞。三人一路疾行，不到辰时就已到了桐峙山，绕过山下村庄，沿小路而上，沿路草甸青碧，竟然连灌木和一棵稍高的树都没有，葱茏的梯田笼着晨初的淡淡雾气，仰头能见山顶平阔，蔓草如织。
云岚郁声道：“委屈主君。从前昆仑迎妖主时铺九色云霞为路，王母还请来月神常羲与九曜星君，昆仑永夜的天空缀满璀璨闪烁的星芒，朗月悬于高天徐徐而行。王母亲驾五凤车，凤车过处昆仑漫山桃花盛放，百鸟来朝声振九皋，如今……如今却只有我了。”
楼凌轻怔，怕是也不曾记得自己从前有这么大的排场，只得微微笑道：“这就很好。”
云岚宛如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眼圈泛红。
曲洛心道：“楼凌不可能是真得负了她吧？就算楼凌从前排场那么大，一句话而已，怎么至于红了眼眶。”
楼凌黛眉微蹙，伸手轻轻拭去云岚眼尾的泪珠：“好好地哭什么？”
云岚面带薄红，趁机拢住楼凌的手，声音甜软得像掺了蜜：“主君……”
曲洛冷眼看着，心中那根弦一紧。这就开始装柔弱了？刚是谁说一个人打俩还让他们一双翅膀的？
云岚见好就收，放开楼凌的手，温声问：“主君，我们启程吧？”
楼凌点头。
云岚冲天飞起，穿过山顶淡雾气，一头扎进铅灰色厚重的云层里。
曲洛转脸问楼凌：“不是说启程，她这是？”
楼凌未答，回应他的是一声响遏行云的鸣啼，青鸾拖曳着七根长长尾翎，在高空中来回盘旋，赭红色顶翎飘舞如云烟，周身羽毛是海青、鸢尾蓝、甸蓝、石绿、竹绿渐次晕开，本就闪着银亮的光，又染了日光的金，随风起伏时如白日下的潺潺海浪，尾翎更为亮丽，鎏一层火纹，几乎根根都闪着金红珠光，当中最长的一根，仅以目力看起来长过五丈。
青鸾昂首，凤鸣不休，铅云宛如被撕开一线，柔和的日光透过云层，在她的身上镀上一层金粉，她长翼扇动，璀璨如星屑的珠光由翼底散落如雨，转瞬间于空中消融。
她羽翼翻动却没有卷起狂风，山风依旧温柔，而她飞得更近，曲洛才发现那翅膀并不仅仅是羽毛与绒毛，闪耀着折光的竟然是细密的鳞片。就在几天前他还见过青鸾，但是那只跟眼前这只比起来，简直是只雏鸟。
曲洛看得愣住，他从未见过这样完美的神鸟，难怪要找个这样的地方启程，这么大的动静要是在静海城中，必然要引起民众围观，过几天说不定市井传闻就会变成皇帝有大德，才会引得鸾鸟下凡、天下祥瑞。
他胡乱想着，目光不自觉地往楼凌身上飘，天地间唯一的鲲鹏啊，只是只鸾鸟就有这样的威势，他好想看看楼凌化身为鹏，那该有多气派，大徵国土会不会都不及她展翼？
楼凌半点没察觉他纷乱的心思，素手握住他的手腕，轻轻一跃就已经落在青鸾背上，曲洛似乎听到云岚一声轻笑，或者只是短促的凤鸣，她羽翼一转，朝西而去。
东海之上。
澄澜妙目朝西，李素微开口：“师妹。”
澄澜微微一笑：“李师兄也来了。”
李素微道：“主上如今的命数与那位大人纠缠，更加看不分明了。”
澄澜笑道：“那也总比当场便魂飞魄散要好，神君虽然没说，但主上没赌错，那位大人……其实心很软啊。”
李素微吹胡子道：“那下次见主上你同凌师弟一起去，凌师弟真不知道是脑髓有问题还是故意的，只有打架时能指望，说话时真是每息都想放个定咒让他闭嘴。”
澄澜转头看他：“李师兄太过‘深谋远虑’，其实跟那位大人实话实说，她大概是不会计较的。”
“可……”李素微轻叹口气，“我何尝不想都实话实说，但主上只有一次机会，如今连魂魄都燃了，如果她……”他的话语隐在飘摇海风里。
天高云阔，曲洛不知道云上还有天，四碧晴空，一望无际。
他虽然被楼凌带过几次，但第一次飞上万里高空，觉得什么都稀罕，生平第一次，半点也不怕倒霉掉下去，扒着云岚的翅膀去揪身旁掠过的云团，俯瞰身下辽远壮美的江河山川，能入目的皆是万寻青壁、千仞碧潭。
楼凌撑了一层薄薄的妖障给他驱寒，也觉得他八成会掉下去，分了些注意在他身上。
“主君，今日停宿在江城可好？”云岚看不惯他没见识的样子，转头问楼凌，曲洛看到她巨大的鸟喙张合，声音不响，细细传入耳中。
曲洛道：“江城就江城，早就听说古楚国‘高山流水遇知音’，如今也要好生游览一番。”
“哪有时间跟你游览，你不急我着急，主君早日拿回妖力，才好早日离开人间界。”云岚扭回头去，声音却依然清晰在耳。
楼凌笑着颔首：“那就在江城停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