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迷眩,短促的吻像是他醉酒的错觉。
他们本来坐在两只胡凳上,楼凌靠着他被他半揽在怀中,已经压了半边重量到他身上,她觉得热,伸手去推曲洛,想从他怀抱挣出来,一推之下反而自己失去平衡,曲洛连忙扭身抱住她。
他们贴得格外近,朦胧灯光下连她长翘的眼睫都能根根看得分明,楼凌媚眼如丝凝睇着他,那哀婉的女声还在唱着《简兮》。他明明没有醉,却怎么都集中不了注意力,她嫣红的唇瓣翕张,露出编贝般的齿,他狠狠咬唇掩住急促的喘息。
曲洛踌躇刹瞬,却再也说不出那句话,她给的勇气也只有那样短暂的瞬间,像他短暂的人生之于她绵长的生命。不过百年,弹指须臾、转瞬之间。
耳中嗡然终于止息,他也终于听清她的话,她说“热”。他把她放在胡凳上,帮她坐正,楼凌又闹着要拿桌上的酒壶,曲洛伸手帮她取过来。
她晃了晃,不满地摇头高声道:“老板,再拿酒。”
西域人老板一脸惊骇,操着生涩的官话对曲洛说:“没有了,都被这位姑娘喝完了,不光葡萄酒,她把摊子上的酒都喝光了……”他指着地下的空酒坛摊手。
曲洛不敢置信地看着楼凌,他明明一直看着她,不觉竟然过去这样久了?他慌忙抬头看天色,楼凌这副样子,应当是喝醉了吧?他若是再魂不附体,怕是有口也说不清楚了。
各桌之间坐得近,也有一桌看似好酒的精壮汉子问老板:“都是这姑娘喝的?是葡萄酒吗?”
他们看曲洛和楼凌背影不过是年轻男女,醉酒的又是那个女子,不免心生疑窦。
曲洛意识到他们不仅仅像是要看热闹,招呼西域人老板靠近,手中卷了张钱庄票据偷偷塞给他。
随即起身对那桌行了个礼道:“内子不胜酒力,叫各位大哥看笑话了,小可回去会好生管教她的。”
天色已晚,他揽起楼凌的腰将她一把抱起,让她侧脸靠在自己的颈窝。想了想还是绕过西域人朝另一边走过去,才刚迈出几步,就听身后道:“慢着。”
曲洛心弦紧绷,只佯作不闻,翩然迈步继续前行,喝醉的楼凌格外省心,眉目舒展,嘴里轻声嘟囔着什么,他不敢凝神去听,他全副注意力都放在身后,生怕他们突然发难。
曲洛本以为自己走得再从容一些,就能让他们心生顾忌,不敢上前,却没想到算盘落空,难道是因为没有从他们面前走过去,露了怯?
身后果然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隐约间还有锐器与躞蹀带上盘扣、玉饰撞击的清脆声响。
“小哥儿,等一等!”身后脚步声越追得更紧。
曲洛揽紧楼凌的腰,疾走起来。
“你这小子怎么喊不听?”身后声音也喘起来。
忽听得“哎哟”一声痛呼。
曲洛愕然回首,大汉趁他分神的功夫,几步抢到他身边,一把拉住他臂膀,曲洛记性不错,认出眼前这大汉正是方才那酒桌间的一人。
“大哥原是在叫我。”他故作讶异地说,一边还搂紧怀中的女妖,尽量掩住她的面容,他不知道那个‘自己’会不会出来,他也不知道大汉会不会见色起意,他只清楚,凭他是打不过眼前这个一身横肉、满面虬髯的大汉的。
大汉舒了口气才道:“你怎么跑得这么快?我又不会吃了你。”
曲洛面上露出隐晦笑意:“酒也吃完了,自然就着急回家,春宵一刻值千金嘛。”他心道:“我怕我怀里这个吃了你!”
灯笼昏黄的光下,大汉面色一凝,曲洛如临大敌地后退两步,大汉却笑道:“小兄弟,我今日第一次见你就觉与你十分投缘,不如咱们换个地方,痛饮到天亮如何?”
曲洛哪里敢跟他耽搁功夫,眼见已经快到亥时,不由心中惶急。
他想了想又道:“小弟住在‘望海客栈’,大哥若是想与我痛饮,不如随我回客栈去?”
他怕自己很快离魂,想着先把楼凌放回安稳的地方。
大汉自然应允,开心地走在他身旁,还不时道:“弟妹真是海量,让我等好生钦佩。”
好在回到客栈,曲洛一颗心放下一半,吩咐小二去多打些酒送到楼上后,他引着大汉来到他的客房。
踌躇片刻,他对大汉施礼道:“不瞒大哥,小弟不胜酒力,可能喝不了多久就要昏过去,大哥只管继续,酒不够,唤小二再送就是。”
大汉点头称好。
曲洛又道:“咱们彻夜饮酒,我怕会吵醒我娘子,她这个人脾气不太好,我先将她安置在其他客房,再回来同大哥痛饮可好?”
他注意力放在大汉的表情上,大汉竟然舒了口气,点头连连称好。
曲洛没懂他放松什么,自己把楼凌抱到她的房间放好,抽了条鸳鸯被给她盖上。
他从没见楼凌睡过觉,妖魔好像完全不需要休息,而现在她阖闭双眼,神色温柔,呼吸间透出醉人的馥烈冷香,像在做什么好梦。
他俯下身,薄唇轻触她的额间,留下虔诚信徒朝圣般的亲吻,然后转身掩上房门。
大胡子自称虬髯客,曲洛自言是个落地书生,但见虬髯客看他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他又想起来,好似听州府的同窗说过,有些人,好男风、喜欢蓄养娈童……心中不由祈祷楼凌快些睡醒。
窗外打更人刚巡过,更鼓敲过三更。两杯酒下肚的曲洛一头扑在案几上,撞翻了杯子。
虬髯客见曲洛醉倒,终于长舒一口气,歪倒在地,小二打着哈欠上来送了趟酒,见没人应门,将酒坛搁在门口就下楼了。
曲洛飘在一旁,见虬髯客并无别的动作,也颇为奇怪。他本以为,虬髯客不是图财就是图色,可他既不是为了夺他的财物又不是觊觎楼凌……和他的美貌,他求什么?曲洛神思飘忽,不由开始乱想:他叫虬髯客,总不能觉得楼凌是跟他夜奔的谁家歌伎吧?!
瞬间困意顿消,只是伏在案边看虬髯客缓缓自斟自酌。美人自斟自饮与糙汉自斟自饮的区别是,看糙汉自斟自饮,真困。
万幸楼凌没醉太久,卯时日初破晓时就来推他房门。
见曲洛伏在案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地上醉汉鼾声正浓。她挠挠耳朵,眼波淡淡朝地上一扫,淡声问道:“我还以为你昨夜去谁家偷了只猪放在屋里,真吵,这是何人?”
曲洛打了个哈欠:“自称‘虬髯客’,昨日你喝醉了,他们一桌听说你把整个摊子的酒都喝了,不知道要留我做什么。
我抱着你跑了半晌被他用计骗了追到,我怕他对咱们不利,就引他回客栈了,起码客栈人多。结果他就说要跟我喝酒,我喝了两杯就魂魄离身了,看他一直慢慢喝,喝到醉倒。”
他又低声嘀咕道:“我还以为他好男风,以为要牺牲色相,做了许久思想准备。”
楼凌唇角凝笑:“那还要替你遗憾一下?”
曲洛叹了口气道:“我昨天还想,这位大哥叫‘虬髯客’,别是以为你是什么贵人家的歌伎,跟着我私奔出来的吧。”
当下给她讲从说书先生那听来的“风尘三侠”的故事。楼凌半捂着耳朵,听了没两句问曲洛:“我能把他扔出去吗?”
曲洛一愣,片刻才道:“扔得远些,不如扔到渤海去吧?”
楼凌弯眉笑笑:“还是我来打发他走吧。”
曲洛忙拦她:“你……举止做派学学凡人,我……我……”他“我”了半天也没憋出句完整话。
楼凌挑眉:“放心……”
还未说完,就见曲洛涨红着脸憋足一口气说:“我昨日怕他们对您有所图谋就说您是我妻子脾气还不好,着急要跑就说想赶紧回来度春宵,大人我错了,我就是有些怕他们不好对付,我又不能保证那个鬼东西会出来,我一个文弱书生应是打不过他的,我只是过过嘴瘾,没想着跟您……跟您……”哽在了这里。
楼凌眉睫下眼波流转:“没想着对我做什么,那你偷偷亲我做什么?”
曲洛觉得面孔烧的火辣辣的,一颗心直冲出胸膛,乘着风翾翔,他听见自己声音颤颤说:“你不是睡着了?”
楼凌脸上露出妖娆笑容,继续逗他:“睡着了也知道。”
她整整衣裙,起身哂笑道:“也不知这小子受我一声‘大哥’,要折多少阳寿。”
“大哥,”她声线压得极清冷,“醒醒。”
曲洛觉得脊背一寒,虬髯客也打了个寒战,悠悠睁眼,楼凌容色盛极,让他不禁又揉揉眼,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哎哟”痛呼声里,终于还是醒了。
楼凌学着黄夫人的样子,矮身一福,脸容仍是端肃:“外子不胜酒力,一时半会还醒不过来,大哥昨夜到底是为何跟上我们夫妻?”
曲洛撇嘴心道:“这大哥先受女妖那一声,再接女妖这一礼,八成是活不过今天了。”
虬髯客搔搔头,轻咳出声,尴尬地说:“我和几个兄弟是走镖的,昨夜在烤肉老罗那里喝酒。也没怎么看清你们二人,就见到弟妹你衣装华贵,你一个姑娘家的先醉倒了,万一他真是歹人,占了你的便宜可如何是好,夜里黑也没看清,到了客栈门前才看清这位小兄弟也极是俊俏妥帖。也未成想你二人真是夫妻。如今你也醒了,那我先行告辞。”
他说罢抱拳,起身要走,楼凌忽道:“门口还有几坛好酒,大哥一并带走,劳您挂心了。”语气也没有起初那样冷,虬髯客笑笑,抱着酒坛离开。
曲洛有感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这位大哥粗中有细,着实是个好人。”
楼凌凉凉一笑:“是,不像有些少年人,看着人模人样,背地里还趁别人睡着偷偷亲人,可耻可叹,斯文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