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空蔓延出一抹粉蓝，和暖曦光缓缓推进。
曲洛转头看着天空分明的界限，不知道还要过去多久，也许只需要一瞬，也许这就是最后一眼。
没了主人引导的飓风吹卷着狂澜水潮将谷地淹成一片泽国，只有凶兽倒下的身躯还竦峙在其中。
不知道能不能移动楼凌，曲洛继续挪动自己沉重的身体，九头蛇卡在他肩上的蛇首也被他用于抵御雷霆。霹雳刺破天穹、金色电龙一条接一条在他身旁炸响。
水潮浪涌隐隐波动，冲刷着他们的身体，曲洛能用身躯挡住撞来的劫雷，却挡不住袭来的水。
渐渐堆聚的巨浪拍下，楼凌漆黑如墨的长发被水浪推起，散开在粼粼水波中，如同漂浮的水藻。
视线越发模糊，水面蔓延过他的小腿，还再上涨，连站稳都越发难以做到。
坠落时掠过层层厚重的云霭，记忆外和记忆中同样失控。
心中挂虑外面的情况，楼凌不敢太过沉入回忆中，只是抽离着意识跟随漫溢的记忆洪流。
她看见他面具后的瞳孔猛然收缩，疯了似的不顾一切地朝她飞奔过来，那样迅疾，超过一个凡人能够达到的极限，兽首的眼眶都渗出血来。
傻子，妄图用血肉之躯接住她吗？
她此刻竟然还能勾出个笑容来。怎么可能接住呢，会死的。
楼凌看到她勉力化身回鲲，海潮卷出汹涌的涡漩，咆哮着将她带入其中，她再也没有办法控制身体。最后看到他纵身一跃，从高高挑出的海崖上跳下。
她看清了那双眼睛，久远的记忆复苏，与许多年她路过姜寨时顺手救下的那个小兽般的孩童重叠在一起。
也看清他扯开面具后的脸容。她见惯了这张脸含笑的样子，会弯起眉，眼睛也笑成一弯月牙，会故作姿态说些讨人嫌的话，但神色间细微的不同让她清楚地察觉这并不是她熟悉的曲洛，是‘他’啊。
她从没见过这张脸做出如此哀伤的神情，像是倏忽生出的满腔希冀陡然湮灭，惘然无措地在东海狂澜中沉浮。
所以，这就是神君一诺的缘由。
她的心蓦地一抽，曲洛也没有记忆，如果没有她那道临时起意的契约，如果她没有出手强留住他的魂魄……还好没有那些如果。
但是，既然他早一步知道，为什么不肯告诉她，其中还有别的曲折？
所以他的态度才会急遽变化，才会表现的那么患得患失？
磅礴的妖力涌入躯壳，楼凌的脱力感顿时消散，如果她想，空间已经不能束缚住她，不计消耗，她已能片刻间穿梭神州与冥海。
肩头骤然一松，曲洛迟疑地张开模糊的眼睛。
白皙的手掌推开那只怵目的蛇头，蛇牙抽离身骨的痛苦让他忍不住将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却听见楼凌急促的喘息，仿佛这根獠牙是插在她身上的。
曲洛缓缓扭过头，楼凌眼神深湛，在与他对视的瞬间柔和下来。
楼凌推开蛇首，目光落在曲洛的脸上，血污中他的目光迷离，她也看见他薄脆如纸的笑容。
“为什么不说？”自己都没察觉到语气中带了埋怨。
“你都看到了？”紧跟着的是他紧张的哑声反问。
“如果是说坠天的时候，我看到了。”
“可是……”他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
“那不是我。”他忽然激动起来，声音跟着升高。
“我知道，”楼凌环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阿洛，我分得清。”
她能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栗。
然后她听到耳边喟叹似的一声：“对不起。”
“因为之前瞒我吗？我没有怪过你。”楼凌查看他身上的伤痕。
“不止是欺瞒你，”曲洛声音都在抖，“他用那些虚名换能再见你一面，却还不知足地算计了你……我同他是不一样的！我没有想过要成为你的桎梏，不对，我后来是想过的，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楼凌小心地撕开他的衣服，利齿咬穿的两个血洞都深可见骨，身上还有被相柳毒液烧出的、鳞甲割破的大大小小伤口，更严重的是被劫雷劫火烧出的焦痕。到现在为止，他一直忍着，都没有喊一句疼。
“但是怕你，想要的人并不是我。”他咬咬牙，终于说出口。
楼凌的指尖下划，轻柔抚过他上身绽开的皮肉边缘，怕弄疼了他似的。与相柳一战后她着急去拿回妖力，只在亲吻的瞬间渡了精血给他，不过暂缓伤势、稍微稳固魂魄，血还是照样在流，旧伤上又添新伤。
“还疼不疼？”她抬起头，眼中都是心疼。
确定楼凌心疼的目光是流露给他的，曲洛的笑容多出些如释重负：“还好。”
她的手指微凉，曲洛感觉浑身烧灼感减轻了许多，强打的精神也跟着松懈下来。
“我为你疗伤。”楼凌的手掌按上他的伤口。
曲洛垂眸看她，她的睫羽轻轻颤抖，像转瞬就会飞出他视线的蝴蝶。
他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我还撑得住，接下来还有——”
柔和的珠光在她手上闪现，她固执地说：“先治疗你。”
然后又哑声别扭地解释道：“你现在这样好丑，我只喜欢好看的少年郎。”
曲洛搂住她的肩，在她的发间细嗅，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用沾了血的手抹过她发尾，忍笑道：“对不起啊妻主，让你也陪我这么狼狈。”
楼凌全没计较他的小动作，划破手指按在他的伤口。纯润的妖力带着她的精血，顺由她的手随着他的血液流遍全身，洗去他体内残留的相柳毒液，修复着他裸露在外的骨肉，
楼凌闷声道：“怎么不知道自己躲开，又不是不清楚我不会有事。”
“舍不得看见你受伤，所以才每次都会这么自不量力。”他自嘲地笑笑，每次都要楼凌来收拾残局，他还真是没什么用。
“阿洛，”她又一次低声重复，“我分得清。”
曲洛慢半拍看着她，仿佛听不懂她话中的意思。
“别怕，”她轻轻蹭蹭他的脸，凑近他耳边温声道，“我，只要你。”
曲洛嘴唇微微颤动，眼中情绪再没半点遮掩，是发自内心的狂喜，他用尽力气将她搂紧：“我也只要你，一辈子只爱你。”
楼凌轻声笑笑，伸手拍他的背：“放手，我不会跑掉，会一直看你做，用不着你发誓来表决心。”
“不放，”曲洛摇头，鬓发扫过她的面颊，“再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扭过头掩饰微红的眼眶。
他想过揭穿真相后楼凌会怎样发怒，也想过自己会怎样黯然离场。他知道楼凌不会要他性命，相处的这些日子，他将她看得太清楚。甚至已经做好了铺垫，他一次次地告诉她，他是曲洛，不是别人，希望她日后想起时，在那些不堪的谋算中，能够察觉哪怕一丝，他对她的真情。
曲洛听多奇谭，知道从来男人都是得多好处的那方。
裴航不过散尽千金觅玉杵就能得云英垂青，谢端不过勤劳持家就能得白水素女爱重，弦超梦遇天上玉女，赵文昭夜会清溪娘子。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并不需要刻骨铭心的理由，或许只是因她露裛琼英，春融雪彩，脸欺腻玉，鬓若浓云。
他不知道前世那人为什么会爱上楼凌。也许初见太过惊艳，也许黯淡人生中无数次的回想助‘他’在脑海中幻化、丰润出了‘他’想要的楼凌的形象。
可那不是真的楼凌，他们都没有见过最真实的楼凌。只有他——见过她的坚强也见过她的软弱，见过她的雷霆手段也见过她对人对事的温柔。
开始只是想着远远看着她就好了，可她是那样耀眼，吸引着他一次次靠近，如临深渊，再进一步就会粉身碎骨。
可她接住他了，没有让他一坠到底，反而带他飞上九霄。
她也爱他。
所有妄想变作现实，所有不知足的追随变成了拥有。
无关万妖之皇与东夷战神，只是楼凌和曲洛。
旖旎的氛围没有持续太久，空中乌云积蓄雷霆，白炽光辉瞬息闪过，雷龙在空中游窜，仿佛等待许久，终于等到了它要寻的罪魁祸首。
“阿洛，真得要放手了。”楼凌歪头轻吻他侧脸。
曲洛已经看见照亮半边天空的闪电，轰鸣声紧接而来，震天撼地。
他怀中的楼凌身周闪烁着耀目的银白流光，少了青色拂风的恣意、少了淡蓝流水的妖娆，褪去魔魅，多出几分叫他不敢直视的庄严。
他轻轻松开手，清晰地知道这次放手绝不是失去，连神情都格外放松。
明亮的光辉包裹住了窅暗的天空，楼凌的脸上露出轻蔑的笑意。
身影眨眼间出现在雷龙边，她修长的手掌伸出，握住雷龙龙角，微微用力，雷龙仿佛是她的玩物，再没了刚才游动时的从容。
一旁相柳残躯上无数星芒明灭不定。
曲洛忽然间得闻远方剑鸣如龙吟，抬眼见剑光霍霍，有如月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