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星云向当中聚合，向周遭散出如被千万张镜面折射后弥开的熹微光影，其中万千星点猛然散碎，余屑在漆黑底色中朦胧飘荡，宛如冥海经年细雪，明灭不定，幽然冷寂。
在再次遇到楼凌之前，陆少桓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久到他险些忘了，他们到底是为什么死去的。
深幽的海床是巨大的墓场，自他离开后就铺满不散的雾。他没有给任何人立碑，他们没有魂魄，再无转世可言。他们死后无人祭奠，也不需要冗余的纪念，当初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死得其所，他们的离去，是为了换她回来，那么一切的牺牲都是有意义的。
所有都出自他自己的私心，他想要她回来。
他记得琉珠明秀面庞上粲然的笑颜，还有她温柔的语声：“少桓想试，那就试试吧，从此以后你就只有自己了，一定要让主君回来啊。”
琉珠是他吞噬掉的第一个冥海水族，她是他吞噬掉的第一个“亲人”。
然后一个又一个，整个海底，除他以外，再没有第二个活人。
他们信他找到的残卷，信他如果妖力再强大一些，就能够带回楼凌。
所有人慨然赴死，却都成了笑话，是他自以为是的笑话。
三年前他察觉到有人染指主君的妖力封印。可力量还是不够，他无法那个封印，只好主意打到了最后两个“同族”身上。在成功的前夕，他见到了主君，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主君。
他有过迟疑。
只是迟疑，片刻后他就想明白过来，阿叶和阿元不能活着。水晶藤上的锦簇的花团中，任是其中哪一朵开得再绚丽也不会有人垂眸，但如果只剩一朵呢。
他以为自己完美伪装，却因为贪心更多，终于还是露出破绽。
不知是谁在北海建了座衣冠冢。
琉珠亲手织的绡，遇到她时都会泛出熠熠耀目的光，可她早已经不在了。
主君一如既往地敏锐，她开口问他。
可他不能说，无论是他的执念、他的愚蠢还是他可笑的谋划，一个字都不能说。
他分明清楚，早在见到她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后悔了，悔恨随岁月流逝在阴翳中滋长，蚀骨穿肠。曾经也在踽踽独行时回想，如果他们都还在会是怎样，也许就不会遗憾了。
可他已经走了这么远，流离凡尘，业障缠身，再也不能回头，也无处回头了。
“可笑。”灵魂深处传来一声讥讽的笑声。
“谁！”陆少桓恍然惊觉，他应该是在相柳体内的。
九头凶兽盘身在星云中央，凶戾的眼睛齐齐盯着他，正中的头颅吐出人言：“可笑，区区狼妖，竟不自量要吾臣服。”
“我不是。”陆少桓回过神后找回了一贯的从容，仿佛悔恨、妒忌的情绪从没有惊扰过他。
蛇口发出桀桀笑声：“确实不是，与吾一样都是怪物，这么多的魂魄，都是汝口中亡魂？”
陆少桓疏朗笑道：“很快，就会多你一个。”
他的眼光赤红，俊逸的脸上露出阴鸷的笑影，缓步朝相柳走去。
相柳止住笑声：“答应也不是不可。”
“说出你的条件，”陆少桓勾起唇角，冷声回应“但我未必会答应，毕竟你才是顷刻就要魂飞魄散的那个。”
星云坍缩，缩至一指长短，蓦地闪出灿烂的金，璀璨的色彩像他最倾慕的那双眼眸。
陆少桓注目相柳，他回转蛇身，一口将星云吞入其中，转头蛇眼竖成一线，声音尖利，刮得他耳膜生痛：“不仅要重临世间，还要翻覆世间。！”
陆少桓面上挂着笑，向他伸出一只手掌。
融合的过程无比顺遂，与从前那些心甘情愿被吞噬的妖魔一样，浩然妖力充盈魂体，改造着他的身骨。
霎时间好似听到耳边无数应已逝去的声音喊他的名字，絮絮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
语声愈来愈急，指责、谩骂、排异再到被接受，一幕幕在眼前流转，掺杂着相柳的怪笑，逼得他几欲疯狂。
“够了！”陆少桓从牙缝中挤出怒喝。
“是你们纵容我的，”陆少桓按住自己的额角，窒息般拼命喘着气，“不是我一个人的错……不是我！”
他被眼前诸多破碎的幻象迷惑，未察觉识海深处，隐隐滑过遍布蛇鳞的尾尖。
楼凌不是第一次面对劫雷电龙，却是第一次正面与所谓“天道”为敌。毕竟亘古起，天道，从来都是站在她这边的。
雷龙在她手中吼出凄怆的颤音，更多电光合围过来，将她囚在其中。浓稠的黑从天幕流泻下来，染透了云层，继续向这方樊笼流过来。
她身周银耀的妖力辉芒在黑云里斩出清亮的弧光，将黑云层层分迹，洒下一竖竖漾然光晕。
这场战斗的战局被楼凌轻易掌控。她能分出心神关心下面曲洛的安危，同时不急不缓地逗弄着手中雷龙。少桓还没有吸收完相柳的妖力，她的下一步计划不能展开，索性留在天上。
捅破那层窗纸后，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心，血契好像再没什么解开的必要，找回妖力也就不再那么紧要。
往后数十年也好百年也罢，她会陪他走完，至于他没有转世也没关系，她如今取回空间属的妖力，黄泉路能走一半就能走完，她总能“打动”阴司的。就算再差一点，她逆天施为强留下他的魂魄，跟初初相识时一样也不无不可。
楼凌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极了那些被她耻笑过的妖魔同族。
凡人多的是，怎么偏偏就非要为了这一个上天入海，把自己逼到去偷灵丹、盗仙草，最后落得囚在塔中、山底？她不禁莞尔，手掌在龙角上轻轻摩挲两下，催促道：“再快些，这么慢的电光，是只会劈柴吗？”
曲洛仰着头，李素微贴在他眉心的符箓早不知丢在什么地方，只能看到黑云中湛然刃光。
龙吟声自远方想起，曲洛挪开眼朝那边一望，凌剑辞一尾剑光荡开黑云，穿空而来，缓缓落在他身前。
李素微凉凉出声：“恭喜主上，又一次大劫得脱。”
曲洛瞥了他一眼，转而向凌剑辞问：“都杀了？”
凌剑辞摇头，指指身旁李素微：“师兄说打晕捆起来，都丢在那边了。妖主一时顾及不到，等到得空铺开灵识看见得力手下被我们杀死，总归对主上不好。”
曲洛叹息道：“我也万没想到，你们二位居然能胜。”
李素微撇嘴：“没了主上碍眼，打起人来都轻松多了。不过他们为何要伏杀主上？”
“不如李仙君帮我算算？”
李素微竟不含糊，手中卦象轮转，倏然挑眉。
曲洛笑问：“李仙君又得什么不可说的天命？”
李素微却缓缓回首，身后相柳高峻的残躯轰然倾倒，骨肉消腐。陆少桓摇摇晃晃地从尘烟中站起身来。
李素微挑唇，语声中带了冷意：“没什么不可说，因为他。”
转瞬间又一道飞光射来，柳无宴一脚踩进及膝的水中，触地就喋声抱怨道：“少桓君，怎么打得这么狼藉？我已经找好移走化境的地方了，主君呢？哦……看见了，怎么天雷只劈主君……”
见他半晌没有接话，咳嗽一声问：“你受伤了？严重吗？我这里有药和蛊。”
话未说完，被一只利爪穿心而过。
陆少桓捏着他还在跳动的心，又动手剜出他的内丹，一同在手中捏碎，咒骂道：“聒噪……”
柳无宴的身躯软软倒下去，化回钦原原身，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斑斓毒雾如同海浪，铺天盖地朝陆少桓席卷，陆少桓张着猩红的眼眸，仿佛被定在当场。毒潮转瞬将他淹没，隔绝了目光与声音，只是隐隐能听到他低哑的吼声。
一线之隔泾渭分明，半点没沾到旁边三人的衣角。
李素微一手拉着曲洛一手拉着凌剑辞朝一旁让了让，低声道：“他们这算是内讧吧，都死了妖主应该也怪罪不到咱们头上。”
那瞬场面太过震撼，凌剑辞大张着嘴，良久才讷讷出声：“谢师兄不杀之恩……”
水面冷冽，刹那间好像有什么缠上曲洛的小腿，他垂头看去，密密麻麻的蛇虫渡水而来，朝毒雾之潮奔去。
曲洛口中发苦，怕惊动他们，只得低声道：“李仙君，现在怎么办？”
李素微恍如不觉，淡然道：“等妖主下来处置嘛，我和师弟是外人，主上也算不得内人。”
他端详片刻又啧啧奇道：“这位也是身有奇遇啊，不同属的妖力都能完美融合，流转无虞，只怕不需太久就能把钦原的妖力吸敛一空。妖主这个手下，确实有些不好对付。”
他捋了捋须，眼中射出精光，沉声问曲洛：“主上，是他要杀你。如今听您号令，是趁机斩草除根还是留得妖主来处置他？”
曲洛不敢做大动作，轻微地蹙眉对他使眼色：“不是的李仙君，你……你先看一眼……水中……”他本不怕这些，但现在浑身汗毛都根根倒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