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现出鱼肚白的曦光，一座灰黑色的小岛破浪而东，卷起东海烟波海潮，仿佛在追赶着即将东升的旭日。海水朝后飞速退去，激起丈高的银浪与水雾，水声雷鸣，震耳欲聋。
远海早已没了渔船，巨大如同海岛的鲲鱼山脊般的背上站着一双人影。
有飞鱼轻盈跳出水面，翩然甩动鱼尾，一蓬凉润水花溅在曲洛脸上。
他狠狠抹了一把脸：“还有多久？”
楼凌修长的身影被初升的日光拉长，而她没有言语，一双凤目盯着海天相接处浮出的半轮红日。
曲洛心中愤懑，在鲲鱼背上来来回回。
忽听得鲲鱼发出一声深邃幽远的鸣音，合着浪声，像是一句没唱完的挽歌。
楼凌一手揽住曲洛的胳膊，身前撑起妖障。
眼前仿佛荡起漾漾水波，一撞之下没入另一片海。
巨大的鲲鱼也犹如风中荡摆的落叶，被澎湃的恶浪海潮冲得偏折身形，远离既定路线。
远远看见日月高悬、繁星璀璨，三岛高耸于半空。
楼凌手一招，身下鲲鱼腾身而起，化作鹏鸟，双翼振舞抟身长空。
回想起那一幕，曲洛仍旧心绪难平。
楼凌没有用掉太多时间恢复休息。她也阻止了曲洛收敛柳无宴尸骨的想法。他是此地妖王，死后妖身会被野兽与弱小的妖魔分食，再去也找不到了。
天色还没大亮时两人就赶回了江城，一路并没有异样，陆少桓甚至没有回来过。
楼凌铺展灵识，循着陆少桓的妖气一路往东，沿途也丝毫没有异状，他仿佛不欲被人察觉，就是挑着最人烟稀薄的山岭潜行，仍是被楼凌追溯到踪迹。
直至临海城外。
见楼凌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曲洛大略也能猜出城内情形很差，但没有想到，竟连个活人都找不到。
起初他还不信，直到看到连神女庙中的众人都没有躲过，那个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大巫祝一如往常坐在殿中，却已经了无生机。
楼凌眼中也露出悲悯神色，亦夹杂后悔、迷惘，兼而有之。
她微微启唇：“是我以为把所有的事情都掌握在手里了，算是我的责任。”
她轻声叹息：“是我愿意给少桓个机会，没想到他会留下相柳的魂魄，早应该再想其他的方法先稳住化境然后去追他的，也没想到反噬会让我虚弱。”
她自嘲似的轻笑一声：“自以为是的布局，结果竟全是变数。”
曲洛忽地又想起什么，拉着楼凌在城中继续找，楼凌张了张口，却没出声，直到两个人在城东找到唯一一间镖局。
站在紧闭的铜门外，曲洛哑声问楼凌：“虬髯客他也死了是不是？”
楼凌一滞，还是开口道：“死去的是这整座城。”
她想了想，解释道：“应当是闻曳兮与崔翯就在附近，他用计约他们前来，吞噬他们的时候，连城里的凡人的魂魄也没有放过。我看见了他们的尸身，在冥海殿的旧址附近。”
楼凌叹道：“如果我早一步选好人修的化境位置，也许还能多留下几个人活着。”
“他在哪？！”曲洛两眼通红。
“找不到了，”楼凌摇头，“陆少桓的气息就终结在这里。”
“怎么会？他也死了？”曲洛蓦地抬眼，诧异问道。
“应当是遮掩了妖气。从这里开始，他可能已经找回被相柳蒙蔽的意识，没有再听凭本能行事了。冥海我曾经的属族里，有善于匿藏身迹的本能，他应当用了那种能力。”
“那我们怎样才能找到他？”
楼凌稍稍思虑后决断道：“去东海吧，先让小道士帮我找到最后一处妖力封印。”
她眸光凛然，语气中多了冷厉。
曲洛没有动，仿佛用上全身力气推开了眼前那扇铜门。
虬髯客睡在一侧厢房，身边摆着喝空的酒瓮。
曲洛回身问：“我能把他葬了吗？”
楼凌点点头。
曲洛又转头看了看门口那些横七竖八躺着的人，又问：“他们都跟我一样了吗？没有来生了。”
楼凌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召来海潮，把整个临海城带入海底。”
曲洛的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如果他们在其他的城池还有亲人呢，是永远找不到他们的行踪，不知他们的生死容易释怀，还是看到他们死状安详容易释怀？”
曲洛站起来，帮虬髯客理了理因为斜躺而折皱的长袍，合十双手垂眸，对楼凌道：“好，召来海水，将他们都带到海底。”
“不怕亲人找不到他们？”
“只要他们找不到，就有可能相信那些人没有死，好过他们赶到时看到腐尸白骨。”曲洛阖上眼眸。
乌云滚雷瞬间遍布天空，滂沱的暴雨顷刻泻下。
涛声咆哮，白浪高卷如龙，顷刻之间淹没临海。地面訇然巨震，一道裂痕将城墙与城外山切断，沿着城墙向下坍塌，被拥来的潮水环抱，在地面分崩离析之前，那座城像被无色气泡包裹，随着妖力指引的暗流缓慢地往海水更深更远处飘去。
楼凌拉着曲洛的手站在滔天海潮中，她轻声说：“我们走吧。”
鲲鱼浮岛似的身影追逐着那座深坠入海底的城市，又渐渐把它抛远，朝更东面的海天一线游去。
不知不觉，从陆少桓逃脱十万大山起，已过去了一日两夜。
曲洛心中惶急，不停追问楼凌何时才能到达东极三仙岛。
直到鲲鱼化鹏鸟，飞身上云端的这个瞬间，他才真真正正松了一口气。熟悉的白沙海滩在视线尽头的另一边，三岛已经近在眼前。
排云白鹤环绕着鹏鸟上下翩飞，似是要为他们引路，鹏鸟缓缓振翅，跟着她们落在了雪峰下玉石铺就的广场上。
“诏海宫，”曲洛轻声道，“明明距离上次到来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再来竟恍如隔世。”
曲洛上前伸手轻推，宫阙门开，一竖竖屏风陈列眼前，这次他终于看懂。
不过是个关于“他”的记事，虽然人间界没有“他”的名字与功绩流传，但东夷与其后裔通通记得。
战兵主，为东夷争来久违的和平；战异魔，与神魔并肩拯救了神州；行舟东海时斩掉刚脱出封印的石矩的足，将它又镇压回海底。
回想起来，与昆仑甬道的壁画不同的也不过是人物吧，昆仑壁画歌颂的是神族的功绩。
楼凌也看到了那扇屏风，挑起眉头，怪不得石矩与他俩都不对付，果然都是早有宿怨。
澄澜从屏风后闪身出来，向曲洛跟楼凌行礼后道：“戴道友在后面，临海城的大劫他刚刚才推算出来……”
楼凌道：“对于我的妖力封印地点，他有没有什么推算？”
澄澜脸上攀上愁容：“这才是最不妥的地方，他说自己曾经给陆少桓说过几个地方。”
“他知道？！”曲洛一凛。
“他千年来走遍神州，看到疑似的地方怎么可能只有北海。”楼凌眯着眼。
“都说了什么地方？”她追问道。
“妖主自己问他吧。”她当先一步引路，撩开垂挂在道径的垂云缦，当先走过长明灯烛点亮的甬道。
戴沛之眼前摆着花钱、蓍草、八卦阵盘、扶乩器物一应俱全，李素微端坐在他的身侧，聚精会神地在虚空中推演。
戴沛之轻哼一声，整个人放松下来：“李仙君，是吗？”
李素微微微点头。
戴沛之双手往桌上一扫，将一众用器扫到地上。
朝桌上一瘫道：“金城。”
李素微肯定他：“应是金城。”
戴沛之颓然道：“我从前应当算到过金城，且在说话间与那位妖狼大人提起过，但是同时与他提起过的地方还很多，他不会这么容易就从中挑出金城吧。”
“会的，”楼凌拧眉，“我现在出发去金城。”
曲洛立刻站起身来：“我与你同去。”
李素微隐晦地瞥了他一眼：“主上还是不要去了，妖主用不着你跟着拖后腿。”
凌剑辞一振手中长剑，剑身嗡然作响：“我带十二剑尊与妖主同去。”
澄澜也道：“我也跟着去，主上留在诏海岛。”
她的眼神在长明灯烛下晦暗不明，曲洛心中莫名紧张，问李素微：“一定会死那种？”
楼凌虽然没开口，目光也转向李素微。
李素微挥指拨乱空中阵盘，叹道：“主上，若不是妖主强留下你的魂魄，你早就该在践行与神君之诺的时候就死了。惜命不好吗？”
楼凌沉静着一双眼抬眸看曲洛，曲洛浅浅一笑，灯烛光色微微黯淡，眉眼明晰如画，灼灼看着她，柔和的光下脸庞温润如玉。
楼凌无奈地摇头，而后微微转眼，扫过李素微三人，肃声道：“只这一件事情拜托你们，在我照顾不到时，护他性命。”
凌剑辞微微移开眼，嘟囔道：“您都顾不上，我们可能命早没了。”
“生死由命，”曲洛摆摆手，“在天不在人，万一真倒霉大家就一起赴死呗，你勉强他们有什么用？”
“那我偏要勉强呢？”楼凌唇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没有人会出事，我发誓。”
她眼波微微瞟向凌剑辞，凌剑辞端肃地站直：“我自然是信得过妖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