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阵阵,霞光似火。
曲洛站在树下,长衫残破,发冠散乱。
他明明是想笑的。
可俊美无双的脸上是难言的悲戚。眉心拧着,长睫还在颤,一双桃花眼定定望着楼凌,盛满哀伤,眼尾依旧泛红,嘴角勾了几次都带不出上挑的弧度,好像下一刻就能立即落下泪来。
金红交杂的光照得她微微恍神,或者只是她想闭一闭眼。
他已经急急奔了过来,双臂紧紧环绕她,埋头在她的颈间。
裸露的肩膀又被泪水濡湿。
她只好柔声道:“是我不好,不该作弄你,但你反应也太大了些,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那白发和虚弱的样子也是装出来骗我的吗?”他瓮声反问。
楼凌挑挑眉,徒劳地解释:“我也没料到,本以为还是劫雷劫火,没想到竟然还能作用成反噬,表现在我身上,那时只是脱力而已。”
起初不过是想让曲洛避避劫雷。她妖身强横,被雷劈几下而已,顶多是轻伤,曲洛肉身凡躯就不一定了,那个傻小子一定会挡在她身前的。
当时全力催转妖元,脱力的瞬间一头青丝悉数化为雪白。
不过是“天道”的小小惩戒,打不过就另辟蹊径,很是让人长眼。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没算到曲洛会提前让桑禹送他回来,还差点被她那副样子吓死。
想想他刚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和说得那些傻话,一时连目光都不觉柔软下来。
“下次不会了。”楼凌承诺道。
“我很怕,”曲洛仍不抬头:“我怕我眨一下眼睛,你就不见了。”
他一边说着,环在她颈边的手开始无意识地摩挲她的黑发,这样久的时间过去,发尖也早已经变回黑色。
他深深吸了口气,直起身与她对视,楼凌垂眼道:“我发誓,妖魔都是说话算话的。”
曲洛叹了口气:“我们是不是要去追陆少桓了。”
现在是他躲着楼凌还来不及,得知他唤他名字又能怎样,回来杀他吗?那正好让他自投罗网。
楼凌回抱住他的腰,摇头:“先休息一晚,然后回江城去看看,我怕他迁怒沿途人族。”
还有柳无宴那具尸首,曲洛心中打定主意,如果李素微和凌剑辞没有帮他收敛的话,他会去做。
他数千年来虽然做了错事,但都是为了救回楼凌,应该被好好安葬。
篝火燃着,楼凌抱着膝盖坐在远离篝火的地方,曲洛往里加柴,看着她的侧颜发呆。
“想问什么?”楼凌偏头看他,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妻主,”他声音低低的,像是私下又练过无数次,“妻主真得会跳舞吗?”
“不会的,”楼凌摇摇头,脸上爬上可疑的绯红,“倒是不知道传说是如何传成这样的。”
“那到底为什么人间为你而设的节日里会跳舞?”曲洛继续追问,他总是在想,她穿着红衣,披着月光,在绚丽的春日夜晚,在人群簇拥里随心而舞。可那时候没有他,如果他在的话,一定可以找到最柔软温存的草甸,邀请她共度良宵。
他就在这样的幻想氛围里出了神,楼凌看他发呆,不由一笑,风姿卓绝:“你可知道十日?”
曲洛搜找着前世的记忆,半晌才从中寻到吉光片羽。
“金乌十日吗?”与人间的传说几乎是吻合的,十只太阳金乌最后被一个叫羿的凡人射下九只。
楼凌点头:“扶桑树化作的春神句芒顶代神女羲和的位置,日日带着他们东升当值,直到他疯了。”
“疯了?”
“发疯一般追着我跑了大半个神州,”楼凌叹息道,“还好有月神帮我解围。”
“原来月神也跟妻主有旧啊。”曲洛感慨似的拖长音,眼中满是羡慕,“他们都那么轻易就能见到你,我有时真是羡慕神族。”
“至于那个所谓跳舞的说法,”楼凌哼道,“大概是因为我实在不堪其扰与他斗法吧。我在地上,他在空中,对战时的妖刃与术法凡人看不到,所以会以为我在跳舞。”
楼凌忽然察觉到他话中其他的意思。
“上一世,‘他’找了我很久吗?”她好奇地反问道。
“久到我都有些佩服‘他’了。”曲洛眼神深邃。
曲洛在看见她满头华发的那一刻深深与“他”共情。“他”还能靠着一个念想横舟东海,透支生命换取力量,早已经油尽灯枯,只凭一口心气,竟然也撑了那么久。临死前还相信着每次东海泛起浪潮,都可能是她回来了。
可自己呢,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逝在怀中,两界断绝,再也不会有个少昊,能给他机会让他再见她一面。
“你嘴上虽然说只要我,心里其实也是有些喜欢‘他’的对不对?”曲洛抿抿嘴。
楼凌眸光在火光中凛凛:“不是,只是觉得‘他’的眼神很让人心疼,明明我才只见过他一面。”
“呵,”曲洛冷笑出声,“‘他’不过见你一面,得你所救,就为你走遍神州,确实让人心疼。神仙都不做,名字都不要,只为了再见你一面,确实让人心疼。不思报答,反而想着献身,占我思想害我设计你,确实让人心疼。”
“你恼了?”楼凌笑出声来,凤眸中眼波流转,“你为什么生气?”
“气你明明说自己分得清。”
“我说得时候也没想到我的夫君竟会这样爱吃醋,连前世的自己都不能放过。”
“夫君。”楼凌婉婉笑出声,挪到曲洛身边去捏他的脸。
“阿洛。”
曲洛朝火堆中又放了根木柴,根本不理她的动作。
“阿哥。”楼凌捏着嗓子,用甜到骨子里的声音哄他,终于奏效,换来一张笑得出奇傻的脸。
“阿洛日后可以不叫‘妻主’。”她又为他加码。
“楼凌,”曲洛张口,两个字在唇舌间缠绵,因为她开恩似的一丝丝优待而生出无限热情,“娘子,夫人,爱妻。”
楼凌摇头叹道:“都不如‘妻主’好听。”
“都是妻主宠我,”他眼瞳像化开一汪春水,满溢着情意,“请妻主责罚我吧。”
天色早暗,临海城的夜无比寂静,没有灯光,没有虫声,暗夜下的大城像寂静的坟茔,遍地尸骸横陈。
他们只在眨眼间就失去了意识,又在眨眼间被吞掉魂髓魄精,从此再也无法入轮回,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陆少桓终于察觉到隐在他识海中的声音。可是察觉得太迟,他本只是想吞噬掉闻曳兮和崔翯的妖力,然后去撼动楼凌最后一道妖力封印。
那一处,戴沛之早就不经意间算到了,正与他多年前找寻到的目的地相合——金城沙海。
可是只是微微走神,死在他手下的不仅仅是闻曳兮和崔翯,还有临海一城的人。
这次真得再也没有退路了。
再见时,楼凌一定会取他性命。
识海中的相柳桀桀怪笑:“怎么样,送汝的第一份大礼,还喜欢吗?”
陆少桓垂下眼眸:“你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好了吧。”
九头蛇露出灵体:“吾说过,区区狼妖,怎配吾臣服,换汝主君来招降还差不多。”
“你住嘴,”陆少桓冷声说,“不许你说她。”
“难道还对她有情?”相柳的九只蛇头伸缩摇摆着,语气分外刻薄。
“身躯是我的,你若是再敢多说一句,我立即自爆。”陆少桓冷然笑笑。
“甘心吗?她还活着,为何要赴死?让她死才是。”相柳声音阴冷尖利,却滑进他的心里。
各种声音又充斥在脑海中。
“让她死吗?让她死,是她先离开的,都是因为她所有人才死了,都是因为她你才要吞噬相柳的妖力,落得现在的下场……”
不是的,明明是我选择留他魂魄,是我助他逃出镇压、为祸人间。
“什么叫为祸人间,人间界翻手就能倾覆,有什么好可惜的。”
可是楼凌,楼凌喜欢这个人间。
“可是如果不毁了这人间,她也不会再多看你一眼了。”
他仿佛又看到那个画面,他站在江边,黑蛟魂魄飞度,头顶还坐着个绿裙姑娘,前一刻,他还在风中听到她轻声的喟叹:“只是可惜这身妖力,少桓若是在此就好了”
“少桓若是在此就好了……”
“少桓,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了,一定要把主君带回来啊……”
“少桓……少桓……”
他仰头长啸,声音凄厉粗哑,再张开眼时,眸底一片猩红。
“我不需要他们原谅。”
相柳满意地点点九个蛇头:“与吾一同复仇吧。”
“不,”陆少桓扬起头,眼中沙意浮现,“你从前虽然是天生地养的凶兽,如今不过只是一缕残魂,只能凭由这些声音与幻想影响我,抛却这些,你什么都做不了。”
“要么,给我乖乖闭嘴;要么就藏好,否则只要我找到你,就立刻让你也尝尝魂飞魄散的滋味。”
陆少桓阴鸷地笑笑:“不要再妄图做我的主子,想夺走我的身体控制权,你还不配。”
相柳寂然片刻,尖声问道:“你还想做什么?”
陆少桓又扫了一眼这座再没人烟的大城:“去金城,没我的许可,不要鼓动我杀人,吞噬这些杂碎蝼蚁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