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叠闷雷都被腾出手来的楼凌封在裙角。
阖上眼的瞬间灵识蔓延,楼凌看清山势走向,看清山中鸟兽虫豸,然后她找到了柳无宴看中的山坳,桃源般的景色出现在荒芜的山野中。
外有连环毒沼孕生的毒雾隔绝野兽,山坳中生着一棵巨大的松树,其叶金黄,焚风吹过,如金色浪涛浩浩汤汤。一旁伴生不少奇花异草,远处有个小水潭,潭水清冽,深逾百尺。
墨色莲花蕊心那颗盛有化境的莲子被她剖出,此刻捏在手中,她已意动,与曲洛瞬时已经置身山坳。
在江城时已经思忖过如何保证化境流转如常,如今暂没相柳的妖力作为维系,只能先抽调自身,他躲不了太久,她总能找到他,到时再次镇他在此,山清水秀,也不枉他相柳算计陆少桓一次。
安排曲洛手拿鱼骨站在金松旁,任他眼波乱瞟,惊叹此地奇景。
楼凌手指微动,细窄的水道瞬息完成,引得潭水缓缓渗出,又绕过铺在下面的光滑岩石,潺湲流向她预定的方向。松软的金沙铺在池底,她珍而重之的将那棵种子放在金沙上,妖力催涨,水势始终与种子隔阂一层。
布置完这些,楼凌抽身结印,化出四个身影,分别朝四方飞去。
环山的石壁被风刃削平,又被水潮冲刷,露出最后平整的岩体,当中金松被她剥去树皮当做阵心,五根纤指同时描摹阵图,古朴的符文似是有接连天地的神力。刹那间山坳之中,随着天风飘摇,浩瀚妖元流转,弥漫。
金松猛然拔高十丈,天风过处,万壑听松。
山势不落,跟着拔地而起,隆隆巨震声中,楼凌指下纹路绘制更快。
松涛声止,万籁俱寂。
“去吧。”她闭阖着眼睛轻声对身边的曲洛说。
忽然有水珠坠地的“滴答”的声响毫无预兆地传出,清晰悦耳,紧接着是细流淙淙,潭水冲开障壁,环绕化境。
楼凌撩起眼帘,见金沙间拱出笔直莲茎,曲洛已经不在身旁。再扬头时夕阳余晖晚照,洒在高耸入云的金松树上,霞光赤红如血。
天地动荡仿佛无休不止,将这难得的片刻安宁都击得粉碎。
早从半月前起,就开始地动,然后山体崩碎,所有山中人都聚集在了一起,撤到化境入口,等待生命的终结。
人群寂静的几乎没有声响,角落里,吴颐真抬眸问桑禹:“夫君,你后悔吗?”
桑禹摩挲她的手背,低声道:“颐真,多谢你陪我这些日子,我永不后悔。”
“如果人有来生,”吴颐真哽咽道,“不管我过得好不好,你都来找我好吗?”
桑禹被泪水洇湿眼眶,俯身亲吻她的额头:“这一世我来的太晚,下辈子我绝不会让你等我。”
“要不,你们再缠绵一会儿?”清润的嗓音不合时宜的在他们耳边响起。
吴颐真从桑禹怀中抬起头,诧道:“曲公子?!”
曲洛摇摇手中鱼骨:“我来送它回来,一会还要劳烦桑兄送我出去。”
他把鱼骨放在吴颐真手中,帮她握紧,她张了张口:“大人她……
天空中霍然张开一双湛金眼眸。
银虹万道,辗转流离,将整个化境通明照彻,天空中遍布粼粼水光,在金芒银光的映照下瑰丽繁复。
曲洛微微露出笑影,面上不见半分忧色,眼神清澈剔透:“外面出了些变故,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将化境稳固住,但是我相信她。”
他仰着头,纵然知道她不是在看他,却仍旧固执地只直视她的眼眸。金色的清亮瞳仁没有半分柔情,冷漠的像个临世神祇。
化境又一次天翻地覆的动荡。
动荡的是天地。
裂璺从空中绽开一线,水光奔腾注入,托浮起一轮红日,红日倏忽坠入水中,水花激荡,退去后露出一轮明月。
地上的人纷纷睁大眼睛,惊呼出声。
桑禹讷讷道:“化境中竟然生出了日、月?这样的力量,难道是神明吗?”
吴颐真笑着去揩眼角的泪:“是妖魔。”
地面仍旧震颤不休,翻倒的山从中间断开,嶙峋石壁间飞出一泓水瀑,坠地水声咆哮似龙,又穿山而去,流淌成河。
曲洛看了看已经说不出话的桑禹,心中嗤道:“这小子一点都不像个妖魔,比我还没见识。”
“桑兄,”曲洛道,“醒神,送我出去吧。”
楼凌给他的指示是见她再次睁开眼眸时让桑禹送他出来。
可桑禹是妖魔,寿命千载,总也不会跟他计较这几日吧。他们两个人,在里面站着看和在外面站着看有什么区别。
鱼骨穿空的术法远没有有楼凌护佑时稳当,天翻地覆和颠簸下,曲洛觉得胃里所剩无几的食物都要呕出来了。
他还来不及控诉,就发现为什么楼凌要他进化境送鱼骨。
眼前的女妖比伤重时的他还要狼狈得多。
她歪身倚靠在树下,一头长发披拂掩住侧颜,入目皆是刺眼的白。
“楼凌……”他不敢大声,怕惊动她。
哪有什么平白无故的催生日月,开山断岳。
她还是听见了,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哑声问道:“阿洛?”
他急急奔过去,揽住她的肩膀,伸出的手不住颤抖,不敢撩开这瀑白发。
楼凌反倒低低笑起来:“怎么,阿洛见我老了、丑了,就不敢认了?”
“不是的!”她的话语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本来竭力隐忍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不敢哭出声来,泪水涌泉一般止也止不住,他颤抖着搂住她,仿佛想把自己的温度传给她。
他设想过万次这样的情形,他垂垂老矣而她依然是初见时的样子,想到要怎么说服她离去,想到要怎么说服她放弃,可是场景转圜,他只怕自己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如果不是桑禹还在身后,他真的要怒吼出声再给自己两拳。如果代价是她的寿元,那说什么他也不可能求她帮吴颐真,哪怕是所有世人,连同他在内,都不值得,整个人间都不值得。
“热,”楼凌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你搂得太紧了,我要透不过气来了。”
一串坠珠似的眼泪滑落在她的手背。
楼凌哑声笑道:“怎么就哭起来了?我还……”
“你还没死呢,也不需要我来殉葬,妖族没有我们人族这么多规矩。”曲洛哽咽着接话。
“记得这么清楚?”她摸索着抚过他光洁如玉的脸颊。
察觉到她好像看不见,他再也说不出话,重重点头。
“阿洛,”楼凌轻声慰藉他,“别哭。”
曲洛颤抖着手拂开她的白发,露出一张苍白到极致的脸,没有想象中的沟壑纵横,反而让曲洛一怔。
楼凌双眸紧闭,轻轻咳嗽两声,还没开口,已经被他吻上干裂的唇。
曲洛喘息粗重,还带着哭腔,幸好没有眼泪鼻涕都往她脸上蹭。
分开的瞬息他道:“你采补我吧,或者采补谁都好,你要怎么样才能好过来?”
楼凌被他逗笑了,弯唇道:“那大概要采补个千百个人吧,你也没关系吗?”
曲洛又一次凑上去,吮吸她的唇瓣,楼凌又生出逗他的心思。
他忘情地亲吻她,再睁开眼时,她像是又老去了十岁,眼角爬上细纹,唇瓣不再饱满。
变化又一次出现在她的脸上,眼下的皮肤松弛,脸上爬满褶皱,她还是微微扬着头,保持着“看”他的姿势,又老了二十岁。
他哑声说:“我马上给凌仙君传讯,让他跟大巫祝一起,一定能网罗许许多多好看的少年郎。”
“可是,我已经这么老了。”她低声说。
又是一行泪溢出眼眶,曲洛心口发疼:“哪里老,你是我见过的,最美最好的女子。”
一旁的桑禹先是震撼,后来插不上话,在一边看着他们,忽而觉得就像是在看着他自己与吴颐真一般。但他猛然察觉,大人的发尾,怎么开始泛黑了呢?
桑禹像是不会说话一般,“啊啊”了半天才引起曲洛的注意。曲洛一刻也不舍得将泪水朦胧的眼睛从楼凌脸上移开,只是冷声道:“既然此间事了,桑兄不如先回去吧。”
桑禹这个混蛋,自己的仇报不利索,事情也做不利索,累得楼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半点好脸色都不想给他,怨恨他更怨恨自己。
桑禹还想再说,见妖主大人伸在曲洛身侧的手掌比了个走开的手势,只好扭头闭嘴。
搞不懂这是什么另类的夫妻情趣,老妻少夫,不知道颐真以后会不会喜欢?他便想着便驱动妖力,折身回到化境中。
曲洛哭得浑身发抖,见桑禹果真连感谢的屁话都没说一句就走了,气得直想开口骂他。
他一边撕着自己破布条一样的长衫,一边伸手轻轻勾住楼凌的腰带,还没用力就被她枯瘦的手按住。
他张着婆娑泪眼看她:“你不要死,我什么都愿意的。”
楼凌揽住他的脖颈,带他低头,吻掉他眼角的泪水,笑着开口:“你愿意,他们也等不得。”
曲洛太过关注她的面容,全没注意到她满头华发已经褪去不少,变回漆黑。
楼凌蓦地睁开眼,明亮的金眸澄净剔透。
曲洛不过眨眼的瞬间,她已又是从前模样,只有发尖还是白。
“阿洛,回头再同我‘算账。’”她笑得妖娆,垂头亲吻他的手背。
随着楼凌站起身来,山壁纹路闪出璀璨华光与金松上的纹路交织,构成巨大的法阵,连接着那朵亭亭盛放的墨色莲花。
这才算是暂时阵成,她长长舒出口浊气,回眸对他笑得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