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香远益,莲叶接天,日光耀耀,照影入微。
曲洛趴在窗前百无聊赖地翻书,忽见廊桥上楼凌与陆少桓一前一后回来。
楼凌走入房门,陆少桓靠在门口,并没有跟进来。
曲洛奇道:“你怎么跟他在一起?”
楼凌眼光朝后一转:“路上遇到的。”
陆少桓蹙眉一睨曲洛,又爽然笑道:“我专程陪主君。”
曲洛眨眨眼,眼中水光润泽:“如此辛苦两位了,为我人族修士筹划至此。”
楼凌弯弯眉眼:“不谢。”
曲洛手中不停,翻动书页速度如风,楼凌绕过桌案朝他翻的书册看去,是神女庙拿来的古籍,不由疑道:“你不是已经看过,还几乎背下来了?”
曲洛点点头,鬓角垂下一缕没束好的发丝:“对,但这本算是古籍。”
楼凌挑眉凝眸望他,曲洛续道:“这本是古籍,讲的都是神仙鬼怪,万一里面有吃了神仙字的脉望呢。”
他说的煞有介事,陆少桓微微笑道:“好似在人间界听过这种小妖怪的传闻,可是现在天道自成一体,哪里会有神族仙人夜里踏着星辰为你送来丹药渡你成仙呢。”
楼凌更干脆,拿过他身侧高叠的泛黄书本,手掌按上封面,一本接一本,然后抬眸看他:“没有。”
曲洛叹了口气:“果然不该白日做梦。”说完跑到桌边倒了杯水捧到楼凌面前。
见她接过来抿了一口才又问道:“你累不累,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我们稍晚些再出去?”
陆少桓抱臂朝门框一倚:“主君去哪儿,我亦同去。”
曲洛回头应道:“我与妖主去城中逛逛,陆兄同往?”
“好啊,我还没怎么逛过人间界的城镇呢。”陆少桓一口应下。
曲洛撇嘴,心道:“难道你从前来人间时都住山里?鬼才信。”
陆少桓脚步一转,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稍后喊我。”
楼凌伸手勾起曲洛的垂发,帮他别到耳后:“我稍后去找你。”
江城。
青白条子方形酒旗在风中招展,四盏栀子灯悬在门口,曲洛脚步一顿,跟在他身后的陆少桓几乎撞在他背上。
“怎么?”陆少桓按住他的肩,将人往旁边拽了拽,让出门口。
“换一家吧。”曲洛抬头转身,半挡住两盏红色栀子灯。
“去哪儿?”陆少桓看看眼前高耸如楼阁的架子,上面绣球花枝满缀,又朝门中眺了一眼,几乎宾客满座,桌上盘摆也极为丰盛,遂对曲洛的决定有些不满,但见楼凌没有什么异意,就压下好奇,没问为何不进。
“我看那处就极好。”曲洛手一指——一窟鬼茶坊。
陆少桓目光朝茶坊两旁移了移,右面门板只开了半爿,左近挂着张幌子,上书“香铺”两个字。左边简易凉棚下用绳索及纸张悬挂“算命”,宽袍大袖的清癯道人面色恬愉地端坐着,似乎在闹市中都能寻得一丝宁静安然,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
楼凌自然无可无不可。
让过往来的插花小轿、车马与挑担的货郎,终于走到了茶坊门口,穿门过院,后有间双层阁楼,小二上来招呼:“客官楼上请,上有雅间。”
他引着三人步入室内,退了两步介绍道:“三位喝茶还是喝香饮子?咱们家还有稚酒、菓子和冰沙。”
两个年龄以万计的大妖魔齐齐看向曲洛,曲洛以手抵唇,问道:“香饮子都有哪些?”
小二一挠头:“豆水儿、沉香水、木瓜汁、卤梅水、漉梨浆、荔枝膏、金桔团、梅花酒、紫苏饮还有雪泡缩脾饮。”
曲洛觑了身旁陆少桓一眼:“给这位陆公子上一杯雪泡缩脾饮。”觊觎我妻主,胃口那么大,也不怕撑着。
然后又道:“我与娘子都要梅花酒。”说完露出得逞的笑容,桌对面楼凌黛眉一挑,撞上他不闪不避的炽热目光,不由失笑。
陆少桓目光灼灼,坐在楼凌对面笑出一口白牙。
只是一个抬头,小二的目光再也不能从楼凌脸上移开,喉头滚动:“菓子有……”
他还没开口,曲洛就打断道:“酥蜜食和蜜煎雕花,就这些,小二哥麻烦快些。”
小二一步三回头,终于还是掩门出去。
曲洛略松口气,心中暗道陆少桓这个,下意识转眼看楼凌,她早已习以为常。
幽幽香味从窗缝中飘进来,陆少桓吸吸鼻子:“一会儿去隔壁看看?”
“算命?”曲洛笑问。
“香铺。”陆少桓也不计较,也笑着解释。
“算命也不是去不得,”曲洛生出玩心,对楼凌软声道,“我们等会儿也去算算命吧?”
陆少桓嗤笑一声:“算命?怕是算完他就没命了。”
说话间小二敲响雅间门。
银盏银托盛着雪泡缩脾饮,琉璃做的杯盏装着飘着梅花的淡粉色酒液,还有样式精巧的点心,小二放下托盘,又一步三回头地退出去。
楼凌低头啜饮一口,梅花香在唇齿间溢开,倏忽冬夏交转,入口芳洌异常,回味馀甘。
陆少桓端起银盏牛饮而尽,又动手去拿雕花蜜饯。
曲洛将盘子往他面前推推,陆少桓问:“你不吃?”
曲洛摇头:“不够甜。”
陆少桓将信将疑捻了块咬了一口,拿眼横他:“你舌头有问题?”
“世上最甜的我都已尝过了,陆兄喜欢就随意。”曲洛垂下眼帘,掩住想朝楼凌唇上飘的目光,心中被愉悦盛满。
陆少桓疑惑地看他一眼,总觉得这个人族哪里都不太正常。
他清清嗓子,转而问楼凌:“主君不试试?”
楼凌恍如未闻,目光流连对面的酒家,眉头轻颦。
陆少桓追着她的目光移过去,面上挂上讽刺的笑容:“人间界真是事儿多。”
曲洛闻言看过去,酒楼内的一双男女不知为何生出嫌隙,女子被掐住脖子抵在窗口,半个身子已经翻出窗外,眼见得要被从楼上抛下去。
曲洛心中稍定,既然楼凌看到了,那这位姑娘今日应当命不该绝。
不过有人比楼凌更快。
攀着彩楼欢门的木架,踩着灯笼花枝,几步跃近窗边,将姑娘推了进去。
楼凌眼波一转,语声中隐隐带了笑意,朝曲洛道:“竟在此处遇见他。”
陆少桓咦了一声:“是个有些修行的凡人,主君认识?”
曲洛连忙道:“这人确实有副好心肠。当时没问他姓名,只知道他自称‘虬髯客’。”
“去看看?”曲洛已经起身,他跟这俩大妖魔不一样,他可没有那么好的眼力耳力。
还没走到楼梯旁,就听见堂内纷纷议论。
有位游侠儿打扮的少年从楼上走下来,口中不齿道:“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曲洛没上楼去,搭话问道:“敢问小哥,楼上是怎么回事?”
少年啐了一口道:“楼上是汉阳县李主簿。”
曲洛追问:“那位姑娘呢?”
少年忿声道:“李主簿发迹前认识了楼上的霍娘子,霍娘子是出名的歌伎,在最当红时闭门谢客,不仅供他吃穿,还资助他赶考。”
“然后他发迹了就抛弃了霍娘子?”曲洛拧眉。
少年冷哼一声道:“呵,他可没抛弃霍娘子,他娶了知县家的小姐做正妻,又纳霍娘子做小。”
曲洛瞠目结舌:“那他这算是负心薄幸还是……”
少年朝楼上望去:“霍娘子以为他被权势所迫,也就半推半就从了,这不才是身入地狱的开始。”
“这些秘辛之事,小哥你又是怎么知晓的?”曲洛奇道。
“霍娘子出身霍王府,母亲是王爷府中歌伎,霍王爷去世后被分了些金银细软赶出家门,她精擅歌舞又通诗文,承袭母亲旧业做了歌伎,江城谁人不知。”
他说完,叹息一声道:“这姓李的伙同正妻欺压霍娘子,将她这些年来攒下的银钱尽数骗到手后,将她当仆人一般对待。一面要全自己不负恩义的好名声,一面又要图官道亨通,此次闹起来正是因为他某个上官看中了霍娘子的美貌与歌喉,他想拿她来换前程呢,霍娘子抵死不从,才有刚才大侠救人一幕。”
他朝楼上看了一眼,又叹息道:“我本事不济,没有那位大侠的好身手,还要再多历练才好多管管不平事。”
陆少桓道:“这李主簿听着就不像个好东西。”
楼凌率先走上楼梯,二层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对里面指指点点。陆少桓仗着身长力壮,挤开一条路,引着楼凌与曲洛凑近内圈。
霍娘子荆钗布裙坐在一旁垂泪,颈上红痕明显。虬髯客早已要来纸笔,按着李主簿在桌上写完了一篇遣归书,业已经签上字,虬髯客腰间佩刀铮然一声,寒光些微,李主簿已经抱着手指哭嚎颤抖起来。
虬髯客瓮声道:“削开一层血皮罢了,让你画押的,再不按手印大爷下一刀就砍掉你的手。”
周围多数人都不由站远几步,仿佛生怕血溅到身上似的,对着李主簿指指点点。
曲洛高声拍手叫好。
李主簿颤颤巍巍地在遣归书上印下手印。虬髯客闻声望来,见是曲洛,咧嘴一笑。
按下手印后,李主簿涩声道:“如今事了,是不是该放我走了!”
霍娘子却兀得哑声道:“李郎。”
她这一声吓得李主簿浑身战栗,少顷便收拾心情勉强抬头对向她:“毒妇,你还要我怎样!”
霍娘子闻他所言,凄楚一笑,举起桌边未倒的酒杯,斟满一杯浇在地上:“妾与李郎从此恩断情绝,从前资财不论,只是赠君的紫钗是妾亡父遗物,望李郎归还。”
李主簿狠狠瞥她一眼,竟真从怀中掏出一支精致的紫玉钗。
虬髯客接过后递给霍娘子,霍娘子接过后散开妇人发髻,随意一绾,插上紫玉钗,垂首抬头间面上伤心神色尽去,布裙也掩不住天香国色。
她将遣归书妥帖地折好收起,朝虬髯客敛衽行礼:“多谢壮士救命大恩。”说罢越过李主簿,朝楼梯口行去,人群分散,自动为她让出中间一条路。
曲洛待要张口叫住她,却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他一个陌生男子,突然叫住位姑娘,说要资助她生计,还是慷他人之慨,怎么想都觉得怪异,他想明白后立时后退住嘴。
围观人群见霍娘子背影袅袅,可每一步都迈得极坚定、又透出轻快。身如飞絮,可天高海阔,离开这里,到处都可停息;没了枷锁拘束,任哪里都能重新开始。她的步伐看上去分外稳当,一步一步,走向她选定的未知。
不知为何,围观的人与在坐的人都觉得,她日后只会过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