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洛当然把他点的那碗素面就着残羹蔬菜吃完，想用搬东西回客栈的法子打发陆少桓，陆少桓聪明的把楼凌点出来的东西往酒楼中一放，让小二随意怎么处置。
曲洛还没说想继续在城中逛逛，楼凌就决断说那不如回客栈。她确实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做。
卜卦道人睡满一日，总算回过些精神，正在堂中用饭，见到楼凌进来，急忙以袖掩面。
楼凌淡声道：“你继续休息，今日不找你。”她提着裙角上楼，回房后又关起门来。
曲洛看了看被一起关在门外的陆少桓，心里有点解气。
被陆少桓暴力镇压没跟着出去的云岚偷偷站在楼凌房间的窗框上，笑得直跳脚，这两个狗男人，没一个能进来。只有她还在主君身边。
楼下的道人茫然地嚼了嚼嘴里的馒头，心道：“今日不找，那明日开始又要惨了。”
这位大人要算的事情包罗天地，一不留神算错了还好，但是算对了，可是会引下雷劫的。他那点微末道行可不敢跟天雷抗衡，唯有得她掩饰才能不用那么小心谨慎怕被天道发现。专注了几天，没被雷劈死也差点被吓死。
曲洛伏在门上，不久就听见云岚与楼凌的交谈声，悻悻回房。百无聊赖下，曲洛趴在窗口等着喂澄澜的鹤，澄澜给他留了些灵种、嫩芽。
隐约听见风中的歌声，他扔下手中的灵种，往楼下跑去。
好不容易捱到夜晚。
月华黯淡，昏黄晕光显得晚星更加璀璨。
曲洛对着铜镜整饬了一番，觉得自己已经很好看了，才捡起桌上的灵种来到窗边，灵鹤理不理他全看心情，高兴的时候来窗边转个圈混口吃的，不高兴的时候隐在苇塘或者山里，影子都看不见。
等了一刻还没有一只飞来，曲洛心道：“还好有准备。”
他踱着步子去敲楼凌房门，云岚拉开门，见果然是他，闪身让他进去。
兽首炉中香雾袅袅，与银盆中冰块的冷气交织，款款升腾，将室内氤氲出些仙意。
曲洛跪坐在席上，问道：“你们午后都讨论得如何了？”
楼凌端坐案边，支着额角回他：“结合卜算结果，又寻得几处洞天福地，云岚明日会去转转，待少桓伤势回复些，我会再去一次十万大山。”
见她另一只手把玩着温润的鱼骨，曲洛问：“只有吴姑娘许愿才有效吗？”
楼凌秋水明眸闪过清光，手腕用力将鱼骨抛给他：“不如你试试？”
曲洛摇摇头：“同它许愿不知道有没有代价。”
说罢将鱼骨放回案上，一双星眸定定望着她，柔声道：“同你许愿没有代价。”
一旁云岚险些呕出声来，不给自己找不痛快，化回原身，对楼凌说了声后就朝她定好的地点去探查了。
没了旁人，女妖瞬间换了副神情，她动了动身体，半倚在身后椅背上，动作间亮如乌瀑的黑发披拂，依然以手支着额角，笑吟吟地问道：“少年人，你有什么愿望？”
她慵懒的样子勾动着他的心潮。曲洛拍拍自己的脸：“同我去夜游吧。时间还早，今夜星空很美，我们去山上看。”
顿了顿，他又道：“只你和我，我们两个。”
而她未加思索就懒声答道：“好。”
青山如黛，倦鸟归还，寂静中偶尔传来几声虫鸣、蛙鸣。
曲洛拨开苇丛，露出一叶舟。他在外袍上蹭了蹭手：“刚才没唤到元君的灵鹤，还好我午后碰到了阿采，同她赁了船。”
他先一步跳上船去，向她伸出手，楼凌搭着他的手走上船坐下，诧异道：“怎么还是阿采的船？我不是给过她一锭金子，为什么还采莲、往外租船当营生?”显然她也听见了午后的歌声。
曲洛没问她何时给过人家金子，只是说：“她可能不会别的。一锭金子不一定能过一辈子，人有了钱财还会想要更多，她这样挺好的，做自己擅长的事。”
他走了几步，点起船尾风灯，又拿起船桨，划动几下。
一边开口问：“对了，书你看完了吗？那个话本子最后是个什么样的故事，书生找到剑仙了吗？他最后是不是向剑仙拜师，也成了一代大侠？”
“你想知道？”楼凌双手撑在膝盖上，托住尖俏的下颌。
“想的。”曲洛歪头看她，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
“书生没有找到剑仙。”
“那这个故事没什么意思。”
“书生迷失山中，又冷又乏几乎晕厥之际，于浓重雾霭里窥见一丝光明。他循着走去，见一座孤冢，上面插了把锈迹斑然的残剑。”楼凌语声淡淡，但是已经吸引了曲洛的兴趣。
“那他就是找到剑仙了，”曲洛朗声笑道，“不然孤冢何人所立，妖魔吗？”
“是那剑客的妻子。昔年她与夫君避祸上山，剑客走火入魔，临去前修为尽散作漫山雾障，她于是留在山上，守着他的坟冢，也为迷途的人引路。”
曲洛轻声呢喃：“那他到死都累她不得自由吗？”
楼凌像是没听见他的喟叹，一手揽着袖子一手撩着湖水。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潮汐般翻涌，最后曲洛说：“若是日后我死了，你万万不要为我造什么墓，一把火烧了扬灰冥海就好。”
“为什么一定要是冥海。”楼凌细白的手指在水中波动，没有抬头看他。
曲洛放开船桨，边做张牙舞爪状边笑说：“那样离你近一点，夜里变成鬼去你梦里晃荡。”
“你好像一点也不怕。”楼凌抬起头。
“怕什么？怕死吗？”
“我看颐真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其实心里是很怕的。”楼凌一边随口应着，一边将衣袖折起，放在膝上。
“正常人都会怕吧。”
“你为什么不怕？”
“我与他俩说的话是真心的。早就知道自己会死的人，多出来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曲洛捡起船桨，寂静中只有木桨划出的水声与他轻浅的语声，“也因为我没什么想要的，我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吴姑娘大概觉得她与桑兄在一起的时间太短吧。”
他转头去看夜空，目光深邃，如倒映着璀璨星海，不期垂头时看到舟畔湖水，犹如鎏度一层银霜，潋滟波光照破黑夜。
银霜突兀地动起来，化作一对又一对游鱼，缓缓朝空中飘飞起来。成双成对的银鱼张开胸鳍，犹如禽鸟比翼，随着曲洛划动船桨，在空中绕着小舟轻盈地舞动，动作间洒落的水滴像一颗颗明亮的珍珠，坠落时带起绚烂的流光。
月夜朦胧，景致似真似幻，冷光炫目，眼前人愈发生动，流转的眼波都摄人魂魄。
夜风携着冷香，带响她腰间环佩叮当，他嘲自己太过轻狂，一句话说得太满。
吴颐真觉得与桑禹在一起的时光不够，他又怎么会觉得跟楼凌在一起的时间是够。
人，从来就是这样永不餍足。从一面到一生，竟还奢望什么生生世世。
他央楼凌出来夜游，只有一叶舟，她就送给他一片海；只有满湖星光，她就送给他一场瑰丽的旅程。
船尾那盏风灯拖出一线，像是隔着现实与梦幻，扯得他心跳漏一拍。
察觉到他的沉默，她出声问道：“阿洛，你在想什么？”
宛如滢溪潺潺攀过涧石，将他丝丝伤怀涤荡一清，霎时胸臆间畅快淋漓。
“没有，”他觉得脸颊发烫，不由偏开头不去看她，“我在想，现在就很好了。”
游鱼似乎感她心意，绕着他的周身游转，曲洛听见楼凌低缓的笑语：“你喜欢，那很好。”
舟行缓缓，撞入山下河滩，曲洛找了根桩子系好，拉住楼凌的衣袖朝山上走。
静谧中传来阵阵虫鸣，伴着松声竹音合响，将寂寂的夜拉得更长。
山间草木葳蕤，四野皆是深郁连绵的绿色，几无缺口，再看不见月光。他看不清前路，只凭着一腔热切牵着她前行，道旁丛丛草木间或有流萤被他们的脚步惊起，不多时微光就溢满林间。
山势愈陡，突然峰回路转趋于平坦。
楼凌柔软的手拉住曲洛的手腕，而后牵住他的手掌。
月色星光豁然洒下。
山下平湖静谧，银鳐鱼比翼游舞，仰头星芒如织，亘古不变。
楼凌被曲洛拉着朝脚下草海倒去，鼻翼被清新的气息占据，她微微抿唇：“阿洛？”直觉他有话想说。
“谢谢。”他呵气似的在她耳边说。
万万没想到从他口中听到的是这两个字，楼凌蓦地瞪大眼眸，转脸去看他。
曲洛也未意料到她转头，笑容瞬间无措，两人几乎面贴着面，呼吸间的气息都能感受到。
他再次郑重地道：“多谢你，吴姑娘的事情，神女庙的事情。”
楼凌面上绽出笑意：“替人谢我？那不得从娲皇补天开始谢？”
她捏住曲洛的下巴，轻轻啄吻他的唇瓣，含糊着喊他的名：“阿洛。”
他的眼瞳幽深，情迷时眼底映着她的样子，雪肤金眸恣意妖娆。楼凌心觉微妙，是她的契，也是她的药。
渴。
陆少桓缓缓掩上窗，因用力过大，窗框上都留下了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