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洛从来知道，人间界山野精怪的传说多不胜数。
是月光下身披薜荔腰束女萝的灵秀山鬼，骑乘赤豹踏过山水万程入得梦中；是婀娜的狐女提着精巧橘灯，忽地从山石后面现出绰约身姿，赴一场情爱之约；是修行千年的蛇妖娘子，在桥上等的那场淡烟急雨。
楼凌的吻像蜻蜓掠水，轻轻曳过，了无痕迹。
曲洛还记得今夜做好的打算，见楼凌只是轻轻亲吻他，强压下燥热与情迷。
草叶间生出夜露，他外衫微湿，余光一瞥，天际蓦然闪过一道微光，是拖着长尾的星芒，艳然陆离。
“我还准备了河灯，我们过会儿下山吧。”
“这样着急？”楼凌秀气的眉皱起，回忆道，“不是中元节什么水陆法会后才会放河灯吗？”
“那七夕的磨合罗今日还送你了呢。”曲洛微微一笑。
“七夕和中元节，都是什么？”
“七夕啊，传说中天帝有个小孙女，擅长编云织雾……”
楼凌静静听完，问道：“人间这些少女、孩童的乞巧，为何要跟个做不得自己主的神仙说？”
“不过是个故事，你别太当真，再说他们神族里有对得上号的神仙吗？还有那黄牛仙，真得不是妖魔吗？”
“出坏主意帮凡人骗好人家姑娘的就是妖魔？”楼凌双眉扬起。
曲洛告声饶，又同她讲起中元节的由来，从人间界来看，他离家已经三年了。
他说到祭祖、尽孝时语气里多了郑重，楼凌问：“此间事了，你要回趟家吗？”
曲洛摇摇头：“吴姑娘的事情后，还要帮你找到最后一处妖力封印。”
“再回十万大山，你不要跟着了。”楼凌敛眉。
“为何？！”曲洛腾地坐起身来，急切地问。
“我的事情你比时剑他们说的清楚。我与少桓他们去十万大山，你让小道士算算，我最后一处妖力封印在哪。他推演天机时会引来雷劫，有李素微等神族后裔在场，会比妖魔在场更让他放心。”
她双臂后撑支起上身：“我会布下结界妖障，本也不会有什么事。你来做监工。”
“他可半点不服我。”
楼凌忽地笑道：“阿洛，我把你变作我的样子吧？”说着伸手在他脸前比划起来。
曲洛头摇成了拨浪鼓：“那还是不要他服我的好。”
“走吧，现在去放河灯。”楼凌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碎草与露水。
她拉起曲洛的手，没有驱风，像凡人一样一步步走下山。
“楼凌，你喜不喜欢那个故事？”掌中的手微凉，心是火热的。
“《寻剑》？说不上喜欢。”
“七夕，牛郎和织女。”
见她没答，曲洛心道：“始于算计和谎言的相遇，以断绝神女的仙途为代价，更改她本来顺遂完美的人生。我竟然有脸问楼凌会不会喜欢。”
楼凌沉思片刻：“不喜欢。”
曲洛沉默片刻，没有追问缘由。
“我说不喜欢，是不喜欢命运都是被人安排的。或许是我足够强大，所以才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楼凌的裙摆被山间幽冷的夜风带起，飘飘白衣翩然如仙，“我不是很能明白她与那凡人的情感，只是觉得这个女孩很可怜。如果我在的话，可能会尽力帮一帮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你，明明你不会在与她一样的境地。”
楼凌竟然真得仔细想了想才道：“如果我在那样的境地，大概也希望有人能帮帮我吧，毕竟人力有穷极，你不也帮了我许多？”
然后她又说：“吞个牛也不难，杀个把看不顺眼的凡人我也做过。我虽是水行大妖，却也没饮过天河，不知道能不能将它整条封在裙裾上。你瞧，每件难住她的事情，我都能帮忙，只恨她不是生在我眼前。”
“我喜不喜欢这个故事对你很重要？”她敏锐地问。
“也没有特别重要，只因是个人人纪念的节日，所以问你喜不喜欢。”他还不想说出他们的相识也是出于设计，至少不是现在说。
楼凌撇撇嘴：“人间界的节日那么多，丰收庆祝，没被妖魔吃掉庆祝，下雪庆祝，下雨庆祝，我怎么可能喜欢得过来。”
说话间已经回到了湖边，曲洛伸手试了试水流，转脸问楼凌：“东湖通长江吗？这水是不是流动的？”
楼凌笑道：“不通也能让它通，不流也能让它流，有我在这里，你怕什么呢？”
曲洛将衣摆绑在腰带上，回船上拿让阿采帮忙备好的材料。
他手指灵巧地折着竹篾，用细线缠在一处，固定出骨架，又用浆糊把裁好的纸张贴在灯骨上，最后贴好彩绸，插入灯烛，纸面上被他写了吉语，曲洛捧起来递给楼凌：“教我的老师傅说，这种叫‘敬神灯’。”
他狡黠地笑笑：“小可敬奉护天神女。”
楼凌轻笑一声接过，他却没有放手，与她四手一起捧着河灯，放进了湖中。
然后折身去拿圆盘状的木片，以它为底，竹篾弯折做瓣，不多时，又扎出一盏形似莲花的来，灯上贴了一圈红色薄绸，当中烛心熠熠，栩栩如生。
曲洛捧着灯微笑：“这叫‘莲花灯’，老师傅说莲花灯，‘放一盏灯、了一桩愿’。”河灯被捧到楼凌手上。
楼凌一怔。愿望吗，她好像从来是那个满足旁人愿望的，愿重返碧海？愿故人长安？
曲洛却没停下，又拿出松香塑过的彩纸，轻巧地折出莲花状，当中放上蜡块。见她还未放走，又返身去折下一只。
他本想先做好，但觉得楼凌一定会察觉，所以才边做边放，本来觉得大概放不掉几个，现在看来，他还有时间。
刚才被竹篾划破了手指，些微痛感让他觉得真实。楼凌，没什么愿望吗？
心中想着，手里却不停，一个又一个彩纸折出的莲花灯在地上摆成一排，楼凌却还捧着那只竹篾编的。
“楼凌，”曲洛见她仍在失神，出声道，“没有愿望也没关系，让它飘走吧，算祈福也算祝愿。”
楼凌眼中蓦地多了寂寥，她轻声说：“我有愿望的，却知道这个愿望不能实现。”
“是什么样的愿望？”
她抿唇道：“我希望我的眷族，我的故人，魂归故里，永得安宁。”
曲洛眯起眼，他记得陆少桓说过，冥海的属族 还有后人隐在人间界，难道他那时是说谎？可楼凌既然知道，为什么又不拆穿？他们为什么不能魂归故里，为什么不得安宁？
他又安慰似的笑笑：“老师傅还教了一种灯，我本想着今日用不上，如今倒是正好合用。”
曲洛说着，又折回船上，拿了一只小包袱，打开后当中卷了禾蔸纸。
他取了一张卷成上尖下圆的形状，小心翼翼将松脂渣包进去，又用融化的乳香固定在裁好的木板上，还嫌不够，又拿松脂抹了抹顶尖，像卷出一座小塔，他拿着在楼凌面前晃了晃，声音跟着压低肃穆：“这叫‘粽子灯’，是为未能回家的游魂放的，既能当食粮，又能引路归乡。”
“东湖能通长江，长江能通东海，东海亦能到冥海，妻主既然在，他们就都还在。”
他执起她的手，按上自己心口：“都在这里。”
说罢引香点燃手中的粽子灯，与楼凌的莲花灯并排放下水去，牵着她的手却一直没放开。
“我这样，就不算懒了吧？”放完那些莲花灯，曲洛低声叹道。
“什么？”楼凌听清了他的话，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说，今天夜色很美。”
“刚才明明不是这句话，”楼凌叹了口气，“阿洛，我为什么不能什么都要呢？”
“你现在在说什么傻话，你是谁，把妻主还给我！”曲洛立即跳起来。
“我听说过会有什么孤魂野鬼附人身，怎么连妖魔的身也能附！”
没逗笑她，挨了一记弹额头。
曲洛捂着额头抱怨说：“这些你明明比我更清楚。妻主，你这是在同夏虫语冰，我是个活不过百年的凡人，只有这一生，既不想做柳毅，也不想做那剑仙。”
楼凌转过头，眼眸澄净剔透，等他后文。
“我不是凡人柳毅，柳毅得与龙女同命是他的造化，我不愿赖着分你寿元。我也不是隐世剑仙，做不了那样自私的夫君，连死都拖累他的夫人，让她也被困囿在那座山，永远不得解脱。”
“楼凌，”他俯身亲吻她的额头，“我的人生很短，你的生命还那么长，好在我不会再有许许多多的转世累你来寻。我只是‘曲洛’，不是谁的替代，是独一无二的人。我爱你，用我短短的几十年光阴，做你记忆里的一夜星坠，做你抬眸时刚好绽放的昙花。”
他在心中赌咒发誓：“我会倾尽所有帮你找回妖力解开血契，你永远是自由的，你可以不爱我。”
楼凌凝眸看着他，倏然挥挥衣袖，那些飘在湖中的河灯被微风吹过，悠悠荡荡朝东飘去，浮光跃金，溶溶水潮推着河灯缓缓飘远。
楼凌把头靠在少年人的肩膀上，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