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凌直挺的腰背一弯，矮身躲过崔翯骨鞭，随手击出两道长风将他困缚。
脱出人皮的闻曳兮身泛濛然水光，先露出一双覆满羽毛的鸟翅，而后水光中显出赤红鱼身。
曲洛虽然害怕但还是探头出来看，第一次见现原形的妖，稀罕！
随他现身，空气中的水汽像是被他全部吸敛，在身周辟出淋漓水幕，流汇成浪，凝成昂首竦身的水龙，龙尾搅在汉白玉地砖上积的水中，泼溅出寒峭的簇簇冰锥、冰凌急遽穿过大殿冲向楼凌。
楼凌长睫掀起，闻曳兮只觉侵身是彻骨的寒凛，再召出来的竟然只是细不成股的水流，水龙庞大的身躯无以为继，软软朝下趴去。
就算曲洛见过楼凌一击分海，将石矩玩弄于鼓掌中也难掩震撼，她直面这样两位妖族，甚至有个已经幻回原身，竟也稳占上风。
崔翯在风索中不断挣扎，最终还是学了闻曳兮的样子，一点眉心幻回原身：是身形似枭的怪鸟，还是那张风流秀雅的人面，却多出双眼和长耳，风索随它身形变化绞得更紧。崔翯嘶声长鸣，四只眼睛凶狠地盯着楼凌，羽翼扑扇间身形飞旋冲霄，终于挣开楼凌的禁锢，停回闻曳兮身边，他俩一个人面鸟身，一个鸟翅鱼身，倒是把曲洛看笑了，妖魔都长得这样不讲究嘛。他忽地想起读过的古籍，这是颙和䱻鱼？
乱战之中他不敢求证楼凌，怕分她心神，连呐喊助威也不敢，只是屏息看她施为。
水与火的冷戾锐刃在他们的攻势中潮水般扑卷，被她一一击散躲过。
楼凌漆黑的眸子变得殷红，像要洇出血来，透着触目惊心的邪凛。
她是妖啊，曲洛心想。
崔翯冷哼一声，毅然道：“阁下好手段，倒是我们兄弟有眼不识泰山。”说话间淬厉的妖刃光煌霍霍，再次朝她斩来。
楼凌裙角被妖风吹展，欲扬欲落，她眸光寒凉，扫视二妖，举起的手中风丝千道连缀苍穹，斗拱飞檐顷刻被掀翻崩碎，露出逶迤一地清辉的月光。
闻曳兮在竖起水墙，一面挡在他和崔翯身前，一面挡在那面目不清的神像前。
楼凌眼波璨璨，千道风刃随她指引，旋卷鼓荡，风涛奔腾更胜怒波海潮，一息破碎冰墙阻隔，撞向轮廓不明的神像，风色于夜色中炽烈夺目，直冲霄汉。
在闻曳兮的惊恐哀嚎声中，冥海殿大殿尽毁，风势不止，楼凌的动作明显迟缓，风刃却忽地无所凭依一般散在空中。
鱼妖仍在嘶吼，曲洛不禁侧目，他的吼声太过凄厉，而楼凌不过是打碎一尊神像而已。
另一道吼声响起，他们本就是妖，吼声中幻境地崩山摧，水火妖刃从四面八方疾飞回荡，空气扭曲的波纹中能看到真实的人间界，他们用于对攻的妖力太盛，幻境不稳。
本来楼凌绝对压制的形式转瞬逆转，曲洛见她蓦地退后几步，嘴角沁出血丝，她竟受伤了？！
自醒来后第一次觉得虚弱到无以为继，楼凌反手抹掉唇角血渍，朝额间一抿，昂头长啸。也只是清啸而已，体内妖力并没有应她驱使，楼凌眸光一凛，拧身就跑。
身后二妖怔愣一瞬，即刻追上。
“大人？”曲洛见楼凌拔足狂奔，不由惊骇，连御空都不用吗？
楼凌喘息着道：“玩大了，我竟唤不起自己的妖力。”
眼见后面两个越追越近，曲洛认命地闭上眼，这回该死透了。
变化比计划来得快，心脏突突直跳，曲洛以手抚膺，又来？女妖都搞不定，你能搞得定？
随他魂体脱出的还有楼凌收入空间的身体，楼凌瞳孔一震，她万没想到自己的空间禁制也能被破开，而“他”已经占据曲洛身体。
楼凌停住脚步，回身看拦在她身前的少年，他单薄的背影竟有些决绝果敢。他不过一介凡人，他们虽然同路，却一路互相猜忌，她时时试探，也只是是试探，他于她像个可有可无的漂亮玩物，若非被天道血契绑在一处，不过是她一夜露水姻缘。
即使是这样，也要挡在她面前吗？她想起这傻子第一次在东海上想为她挡浪的愚蠢举动，真是疯了。
那两个再弱，也是妖身，凡人肉驱怎么可能挡得住。
月光黯淡，少年的身影被勾勒得愈发模糊。
“曲洛，”她出声喊他，“你又发什么疯？”
“能跑得掉。”她咬唇，第一次对自己没什么自信，她妖力俱失，连收他回来都做不到。
“妻主放心，”他没回头，声音平静温和像在安抚她，“我省得。”
闻曳兮和崔翯不过慢楼凌一步，很快追到近前，闻曳兮身周层层流转的水气陡然凝滞，冰凌朝着曲洛和楼凌再次撞来。
楼凌阖上眼，她不忍心看，虽然自己妖身强横，不会被区区冰凌刺死，可曲洛……
想象中穿身痛苦并没有到来。
她从眯起的眼缝朝前看，曲洛抬起的手掌被一根冰凌刺穿，他反手拔下冰凌，不顾喷涌出的血，朝两妖攻去。
冰凌在他手中被舞出剑旋，寒光凛凛、锐气呼啸，将其他冰凌妖刃尽数斩于剑下！
他的剑势诡谲凌厉，身法更快，盏茶功夫已经逼近二妖身前。曲洛扬手，将剑诀一引，冰凌如他心意冲上半空，朝闻曳兮坠来。
虽然被他冲至近前略有些意外，但闻曳兮怎么会在意一个凡人的手段，双翼舒展，朝旁偏飞，可冰凌在落至时硬生生朝旁挪开几寸，正插入闻曳兮的翼。
在闻曳兮暴怒的呼号声中，水刃愈发凌厉，曲洛人已经高高跃起，徒手抓住身披火羽的崔翯，崔翯注意力多在防备楼凌，未想到自己竟被个凡人拿住，一时拖着他朝空中飞去。
曲洛仅有的意识，只能看着“他”这次够勇毅，连妖族都敢正面刚。抓紧啊，他在心中默念。
“他”不仅没抓紧，甚至用力朝下一拖崔翯后就放开了手，曲洛心胆剧震……
崔翯骤然被放开，一时间没有反应，人面朝下，四目俱开，看见那突然冒出来的人族少年急坠而下，竟是朝着闻曳兮的，闻曳兮左翼受伤，还在疯狂朝曲洛扔着妖刃，楼凌反倒被他们丢在战团之外。
坠空的曲洛灵巧屈身、腾转，躲避着妖刃，眼见离闻曳兮越来越近时，他又张开血肉模糊的手，闻曳兮明明看见那只手离他很远，却霍然被拿住，崔翯急忙俯身下冲来支援。
“他”发疯一般不顾闻曳兮挣扎与射来的妖刃，两手拉住他的翼，侧身双脚蹬在他湿滑的鳞片上借力，想把这只羽翼直接拉断。
闻曳兮被撑成保护伞，崔翯一时也不敢再用妖刃，只是催动骨鞭，想伺机缠住拉开“他”。
少年勾唇妖异一笑，眼中是兴奋，崔翯悬身的高度，“他”能够达到。
遽然间，少年转身，双足蹬地，拉着闻曳兮腾身而起，半程抛出，只是倏忽的功夫，闻曳兮与崔翯撞在一起，又一起坠下。
“他”折身疾跑，在楼凌还未反应过来时把她拥入怀中，朝幻境边缘扭曲的地方冲去。
双脚踏上平实地面，身后幻境小世界片片崩碎，暴风在身后凝集，云气冲霄掩映星月微芒，一场骤雨。
楼凌抬眼看着一身狼狈的少年，他痛得龇牙咧嘴，见她看过来又弯起眉眼冲她笑起来。
被暴雨雨水冲刷过，少了熏人的市井味，多了点清新的花香。
晓市没开，下过雨的石板路上清冷得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她一只妖和他一个半死的人，曲洛觉得浑身不得劲，目光都有些涣散，刚要开口，又听见楼凌呢喃道：“曲洛，你到底求什么呢？”
他呼吸一窒，思虑片刻才讷讷道：“求心安？”说完又豁然笑笑，一双桃花眼眼波幽艳摄人，直直与她对视，又重复道：“楼凌，我求心安。”
“帮我，你心安？”
“虽然你提防我，但我也一样，”他笑容清朗，“非我族类，我懂。但是我求得不多，求生路，求富贵，这些你都能给我，我承认我有所保留，但我大概是怕。怕我真得陷进去，你是妖，我只是个凡人。”
他看着她，眼光清澈明净：“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跟那鬼东西共情，可我好像有些了解你了。”
楼凌瞪他一眼，干巴巴地装凶道：“区区凡人怎么可能窥得吾的心思。”
“你可以怀疑我，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可靠的人，”他弯眉，双眼笑成月牙，“但我可以努力变得可靠一点，就一次，求你信我。”
“信你就信你，”楼凌摆摆手，又伸手遮他眼睛推他朝前，嘴里还催促着，“走吧走吧。”
“比‘他’可靠就好。”少年在心里对自己说，他能够察觉到“他”对楼凌非同一般的态度，每次“他”出现都是为了楼凌，“他”喜欢楼凌？
“大人，你副样子真得能复活我吗？”他一边朝前走一边回头调侃。
楼凌本来怔怔跟在他身边，听他言语猛地抬起头来，恨恨地道：“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