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洛一撞之下破开幻境,现世冥海殿一夕倾塌。
雨中废墟里,崔翯幻回人身掀开横梁爬出来,又返身扒开碎瓦砖片找闻曳兮,他左臂还在渗血,几乎半昏迷。崔翯帮他止血,闻曳兮用尽力气对他嘶声说:“那女人身怀妖力,虽然不稳,但很熟悉。”听他所言,崔翯诧异回想,但他并不敢断定,遂低声安抚闻曳兮道:“我会告知陆少桓。”
又下起淅沥小雨,长街上未熄的红灯笼随风晃动,青石板积水折光,流彩熠熠。
楼凌看着曲洛一身血污和手上伤口,小声说:“我同你去找祝由?”
曲洛略不自在,用没伤得手抹抹嘴角含糊道:“你上次治得挺好。”
楼凌歪头看他,曲洛道:“我说也没那么痛。”
楼凌轻轻拉起他的手,掌心洞穿的伤口血已止住,露出白骨茬,不疼才有假,她指尖冰冷,他心口滚烫。
曲洛道:“我从前经常受伤,折过手断过腿,双手练到都能用。”
见她不语又道:“不然你请我吃顿好的,再把这身体收回去,我不在身体里面不就不痛了。”
楼凌罕见理亏,是她闻色起意在前,累他受伤在后,这小子没有趁机敲竹杠还好一番剖白,已经将她吓得不轻。眼前少年还没说完,眉目舒展,不知死活地捏起她下颌,笑道:“大人,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
少年因失血面色发白,依然风姿楚楚,雨丝细密,坠在他长长的眼睫上,像极了泪珠。她一时忘了他的冒犯,只觉得恼,扭过脸一挥袖,刹瞬雨霁云开,露出熹微日光。
顾不得别扭,楼凌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招风,唤雨,停云,妖力竟说恢复就恢复。
曲洛见她乍生欢喜,问道:“怎么?”
楼凌换回自己的脸容,面露得色,笑道:“你今次立下大功,大人这便赏你。”
她柔软的手覆上他的伤手,冰凉的触感所激,他下意识一缩,楼凌却用上力气,曲洛疼得长吸口气,还没喘匀,已经再不觉得痛。
他诧异地看着伤处,全无痕迹。楼凌嘴角微扬,楼凌笑道:“身上那些浅道,由得自己慢慢好。”
她又道:“想吃什么?”曲洛这几次点菜都是紧着贵的来,什么桂花鱼翅、龙井虾仁、笋干鸭煲,被她一问也不知道临海城有什么小吃,好在天色还早,两人朝北城去,那里临河酒家多的是。
曲洛站在街口朝里张望,然后毫不犹豫拐进路旁第一间。
“好吃?”楼凌问。
“近。”曲洛已经坐在临门第一桌。
楼凌不理他,坐去临窗。临窗座在水边,静水涓涓,岸边成排的明暗灯笼倒影河面,柳枝依依,楼凌自己倒了杯茶,曲洛点了两碗鳝丝面,不情不愿地挪过身来,坐在她对桌。
楼凌瞪他一眼:“你坐那儿就是,又不短了你吃食。”
曲洛道:“大人请我吃饭,自然要挨着大人坐。”
小二很快端上两碗热腾腾的面,楼凌看看面前面碗,又看看曲洛:“点两碗?”
曲洛道:“尝尝鲜嘛。”
碗中酱汁均匀包裹在面上,曲洛已经拌开浇头,动箸夹起柔嫩鲜滑的鳝丝。
见他吃得香,楼凌问:“这么小的蛇?”不够塞牙缝。
曲洛张着口,连鳝丝带筷子一起掉下去,砸在碗里,溅了一身,本就陈旧的布衣更加腌臜。
楼凌啧啧两声,将面碗推去他面前,低声道:“小蛇有什么好吃的,日后还能猎到,请你吃龙肉。”
曲洛没回过神,怔怔看着她推来的面碗:“大人,不是蛇,这是鱼,鳝鱼。”
楼凌随口应他一声,支颐看窗外,思绪已经飘回那叫“冥海殿”的地方。
曲洛实在也没心思再吃,家乡也不是没有吃蛇肉的,但他就是全家最穷讲究的那个,不吃。
他也撑着脸看楼凌,忽地问道:“你是察觉那处有异才会夜探?”
楼凌摇头,决定实话实说:“听说那冥海殿七羽众七位祭司各个龙章凤姿、俊美无俦。”
曲洛略一思量就了然她的心思,有些别扭又不好言明,闷头灌茶水。
楼凌见他不答,轻咳一声道:“我知你心中有气,我不是故意让你魂不附体。我也诚心与你通个底,眼下我有许多事情记不真切,但你死在我的翎羽下,妖力若是不完全回复,就绝没有十足把握复活你。”
曲洛沉寂片刻道:“那三个骗子说你是海里来的。”
楼凌点头道:“我也记得我是自海中来神州的,来……找个伴侣。”
曲洛忽略她的来意,又道:“那你为何会有翎羽?你原身是什么海鸟?”
他又想起来:“昨晚那两个是䱻鱼与颙吧?”
楼凌不答反问:“你看他俩的原身竟还能知道这些?”
曲洛道:“书上看到过,你原身是禽妖吗?”
楼凌眸光潋滟,眼波一荡睨着他:“我是什么有什么要紧?”
曲洛耳根又烧起来,喉咙发紧:“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着多个方向查,说不定能找到更多恢复你妖力的线索。”他下意识挺起修直的背脊。
楼凌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心中暗笑,面上却轻皱眉道:“不是。”
他眼中飞扬的神采因为她说不是而黯黯,但他很快又振作起来,让她忍不住想逗弄:“这么忙不迭要甩掉我?”
“自然不是,”自觉又踩中她的圈套,他哀怨道,“也就半个时辰前,你才刚说过信我,我刚想努努力。别再逗我了,你们妖魔都这么爱捉弄人吗?”
楼凌嫣然笑道:“小蛇,好吃吗?”
“楼凌!那是黄鳝!鳝鱼!”曲洛气急败坏。
楼凌正色道:“我猜,你这位人族仙岛岛主的身份,是因为那三位所说的‘一诺’来的,你曾说过李素微说天道不允他说,那你旁敲侧击问问,知道些相关的也好,说不定有什么是我记得的。”
“我既承诺要助你,自然与你同舟共济,自此以后尽心尽力,毫无保留。”曲洛指天赌咒。
他想了想又说:“既然说要毫无保留,我身体里的那个不知是什么的鬼东西,好像很喜欢你。”
他决定先给楼凌添添堵,和盘托出道:“三个骗子说,我所做的一切都出于自己本心,暗指我算计你,还说我助你恢复妖力后会后悔。我思来想去,只能是那个鬼东西其实也是‘我’,所以你察觉不到异样,所以我自尽许愿,所以咱俩莫名其妙被绑在一起?”
仿佛怕楼凌生气,他立即辩解道:“但‘他’也没怎么害你,每次‘他’出来都与你有关,昨夜也是,我可没学过武,打架是‘他’来的。”
楼凌垂眸不语,曲洛又道:“我这样想有无可能?你记不记得曾经有这样的人?”
楼凌摇头,似笑非笑地道:“不记得,我也不会觉得是你算计了我,如你所说,若我不想,谁能算计得了我呢?倒是他们说你会后悔,怎样算是后悔?”
曲洛舒了口气似的,情绪与话语被自己慢慢吞下,他好像也有些喜欢她。他又正色道:“这些日子我跟在你身边,见你行好事,比人间界信奉的神明都像神明,只要你不是什么要毁天灭地的大妖魔,我应该都不会后悔。”
楼凌偏要逗他:“即便我日后找七八个姿容俊秀更胜阿洛的男宠,也不后悔?”
她说者无心,曲洛却如醍醐灌顶,一双眼瞪得溜圆,李素微转身时那副一言难尽的表情,难道真是这个意思?
见他发愣,楼凌伸手在他面前晃晃,曲洛颓然咬牙道:“不悔。”
那副咬牙切齿的憋闷表情惹得楼凌一阵大笑。
冥海化境。
天如被黛墨泼洒,云遮雾绕间,一株苍翠繁茂的巨树高耸入长空。
盘旋而上的是水晶制成的阶梯,道旁缀饰着各色珊瑚树,蚌贝撑开坚固的壳,露出珍藏的明珠点照,树冠顶宏伟的水晶宫却如同沉眠于苦草、藻、荇的掩盖之中,光泽不再,分外黯然。
殿内一片漆黑,五位身着黑袍的人环立殿中,中间赫然也是那尊面目不清的神像。
上首的年轻人俊朗的面容笼在阴影中,诡异非常。
他伸手轻招,吹开殿门的阴风散去,露出道道妖篆。
五人齐齐抬首,妖篆一字一字流动着茶花红与群青的亮色,亮完最后一字后纷纷消融。
上首的年轻人开口吩咐道,“崔翯和闻曳兮说临海城的神殿被身份不明的人族进攻,那女人妖力为风属,像与主君同源,男的像是神族。夜寒羽,你去看看,收回信众之力,让他俩不要耽搁,再去下一座城,你去主持重建事宜。”
右边一位黑袍淡淡应了一声。
“我亲自去查看主君的妖力封印,倒要看看是什么宵小,竟敢把注意打到主君身上来。”他冷然一笑,脱下裹身的黑袍,紫衣半敞,露出精悍的肌肉。
“少桓君,”身后有人出声提醒,“主君不让吃人。”
“忘不了。”陆少桓挥挥手,化身流光飞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