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凌指着窗外,雨停后已经陆续有小贩出摊,河道边有差役打扮的人在树上、楼前挂起花灯装饰来。
“这是做什么?”她问曲洛,曲洛还沉浸在刚才的怅然若失里。
他反应了一下,无精打采地转脸问小二道:“这几日城中有什么要庆祝的?”
店里只两个客人,小二听见招呼,连忙笑答道:“客官是外地人吧,我们这几个沿海的城镇,这几日都会有神女祭。西市早就开始准备花灯火树,若是不着急赶路,不如留下凑个热闹。”
楼凌想起静海县喊她去跳舞的张员外,抿了口茶,没吭声。
曲洛差点忘了这茬,好奇得要命,目光莹润地望着她。
楼凌冷眼扫他,又垂眼道:“吃完了就走。”她拍出一块碎银,提裙先一步朝客栈走去。
“大人等等小可。”曲洛连忙离座,起来时还被桌角绊了一跤,连蹦带跳追上去。
“大人,”曲洛絮絮道,“小可想去看灯,大人一同去可好?”
春末霞光温和妩媚,但与无间狱无无关。
巡防典狱长觉得自己好像站直身子打了个盹,伸了个懒腰的功夫就从旁边飘进去个白发道人。
凌剑辞的身影快如鬼魅,没几步已经走近曾经的妖力封印点。他剑眉轻挑,主上果然已经带那位大人来过了,他们三人是神君留下的手段,神君的谶言里,所有布置会在此世完结,主上投生为人就是起点。
他如释重负地弯弯嘴角,未察觉烛火阴影中缓缓腾起的一缕黑雾。
小心翼翼隐去妖气与身形的陆少桓也万万没想到,主君的妖力封印被破开,人间界竟然还有东夷神族的后人,那白发道袍的男子明明就是神民后裔,巅顶剑修。如果不是他心神激荡之下不曾注意到他的妖气,他们大概会迎面碰上。
很好,他在明他们在暗,这群害主君身陨的神族后裔,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凌剑辞离开后,陆少桓发出符讯。他不适合暗中跟踪,但他们七妖当中有人合适——云岚,曾经西王母坐下鸾鸟,神族回归时留在人间界,从此堕为妖魔,他在符讯中请她来临海城盯紧东夷后裔,即刻动身。
月下烟柳碧纤青袅,系着成串的红色小灯笼。商肆栉比,街巷上方明暗相通的飞桥栏槛下也挂满各家招牌的形色各异的灯笼,新奇点扎成鱼灯、莲花、奔马样式,辉光璀璨,照得整个西市亮如白昼,曲洛听说还有打灯花,一点也不再懒,一早就拉着楼凌来看。
楼凌知道他看打灯花是假,也不拆穿,干脆利落换了衣服跟他出来。
曲洛一身旧衣早已破烂不堪,楼凌抽空拉着他去买了身短袖左衽的联珠鹿纹石榴红胡服,腰间佩上躞蹀带,足蹬麂皮靴,他自己说没及冠,也只是用学她样子用五色丝绦束了发。
美少年也靠衣装,银子没白花,楼凌觉得很赏心悦目。
西市临街支起的木架上挂着灯谜,楼凌驻足片刻,看看就走,绕到一旁外族商人的店里买了盏琉璃做的莲花灯,拿在手里玩了片刻就不稀罕了。
一回头,曲洛没跟上来。她抬眸,长街人潮如织,少年人清泽气息一寻便能察觉,她没动,等他找来。
不多时,曲洛手里提着小兔子形状的花灯,送到楼凌面前,她耳聪目明,知道他接连猜对几道灯谜才选到这只精巧的小灯笼,虽然这只小兔子远没有她买的那盏琉璃莲瓣的新奇好看,楼凌还是开心地接了过来,她把琉璃灯塞到曲洛的手上,自己提着小兔子转了两圈,裙裾飘扬荡漾,犹如舞动。
曲洛又拉她去看打灯花与她最不想看的跳舞,果然是有跳舞的。
曲洛拉着她挤进木搭挑高的舞台下,兴致勃勃得期待着即将开始的演出。
舞姬梳着飞天髻,挂着流苏覆面,轻薄的舞裙藏不住冰肌雪肤,舞动间露出细软的腰肢与丰腴迷人的曲线,雪臂上挂着缠臂金臂钏,脚踝锁着银铃,举手投足引动清越铃音。
忽地琵琶声起,她身形随着琤崆声渐转急旋身,折腰。衣带、裾袂飘摇,恍如飞天,引动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曲洛偷眼去看楼凌,她眸光像是没有焦距,仿佛察觉到他的注视,她勾起唇角,却没看过来。
一曲终了,舞姬定身回眸,曲洛不知为何,觉得那张覆面下是楼凌。热闹看够,他俩逆着人流离开,曲洛沉寂片刻,想刚想开口,就见楼凌放松神情,望着远处无星的空茫夜空,话语犹如梦呓:“从前的时候这片土地神魔共治,人族也喜欢点起篝火,用盛大的舞会来酬谢神灵或者妖魔,有时候我们也会参与进来,其中还会有妖魔或者神族跟人类一夜云雨……”
“你曾经也?”
楼凌摇摇头,罕见多了郑重:“我不记得,但应该没有吧。”她转动手上的提竿,眼光随着小兔子花灯流转,模糊的记忆像刚才看见的马骑灯一样,一页页飞速闪过,她想捉,却又记不分明。
夜凉如水,她回看眼前垂眸凝视她的少年,少年人眉眼飞扬,隐藏着不可名状的情愫,又有难言的欢喜。
他期待着这个答案?楼凌不禁觉得好笑,一个凡人,期待着妖魔的答案?她活了岂止万年,见过多少人,却忽然觉得在这诚炽恳切的目光中无所遁形,她不禁朝前多走几步,甩开他的目光。
曲洛忽然又神思恍惚,他再次“看见”了:低矮的土房,泥制的草堂,不一样的是烈火熊熊,到处都是肢体残骸,他惊骇地后退三步,眼见自己细嫩幼小的手中擎着木枝,木枝顶端绑着削尖的齿刃石刀。他的手颤抖着,顺着顶尖指向,那是一条盘伏在茅草屋顶的怪物,人面豺身,盘行蠕动,背有两团肉翼,带着脓水的鳞甲翕动时仿佛会呼出黄绿的毒气,它的血盆大口每张一次,就有幽绿的火焰从中脱出,点着所有触碰到的事物,包括——人。
他看见自己的身体战栗着,却向这头庞然大物冲去,带着决绝与一往无前。
并没有冲到,夹带焦糊气味的风忽然温柔地托起他,送拂他站上最近矮丘,满目断垣残壁,还有一袭猎猎红衣。
是神明听到了他的求救吗?
他瞪大双眼看着与怪蛇遥遥对峙的女子,单单只看身形就天差地别,
黑沉沉的天空中飘满了火星,却又在顷刻间堆起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夹杂着电闪雷轰。
他早已无比渴望这场雨,一把抹去即将流到眼中水珠,固执地盯着那道红蔼蔼的背影,暴雨浇熄还在肆虐的妖火,她在雨中,却像裹在蓑衣雨披下,水滴从她身周溅射出去,隐约勾勒出单薄的轮廓。
这雨明明让人无比爽利,怪蛇像是受到了灼伤,雨点砸过的地方腾起白色烟雾,连缀的雨水在它鳞甲上烧出一串串密集的孔洞。
怪蛇收拢长躯,上半身挺立而起,巨口大张,露出人高的獠牙,猩红竖瞳死死盯着她。他也一瞬不瞬紧紧盯着这个背影,好似同现实里叠重。
她只是伸出白皙的手,雨丝在她指腕间柔转,流动汇成弧度优美雅致的刀刃,她就那样轻轻递出手,一点不像是杀伐,更像是绾发梳头一样,水刃在她手中和顺贴服,带着寰宇霹雳、奔雷滚滚斩向怪蛇,怪蛇被激怒一般,发出刺耳嘶吼,连他都能感受到它喷出的烧灼热浪,然而不过一息,就已经身首分离。
血如酾雨,喷溅到他身上冷痛入骨,未熄火光里,她回头看过来,凌厉的眼神渐转温和,嘴角勾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意。
“楼凌,”他不禁开口,唤出早已熟稔于心的名字。
长街尽望,楼凌在的那处灯火阑珊,融融暖光里她应声回眸,柔和的目光一如他方才所见幻景。
曲洛疾走几步来到她身边,她扬着头疑惑地看他。
曲洛倾下身,端视她的容颜,他眼中的她变得无比鲜活,没有对旁人的冷峭和不耐,他知道这不是任何邪术妖法,只是因为他心悦她。
楼凌见他不语,自顾微笑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在曲洛看来,她现在眼角眉梢都是勾人的情意,心脏急剧跳动几乎要从喉中跳出来,他拥住她的肩膀,把人带进怀里,俯下头去。
楼凌以为自己刚才说的那番人族与妖魔一夜云雨让他心有所感,反手搂住他的腰,阖上眼,又不放心似的偷偷眯成一线觑他。少年脸庞泛红,也半闭着眼,翘挺的鼻梁离她越来越近,然后“砰”得一声,整个人砸进她怀里。
曲洛飘在她身边,恨自己怎么偏就又出来了。楼凌被他砸懵了,气急败坏地咬牙道:“你是死的吗?我倒是忘了,你还真是。”她狠狠踹他一脚,一手捡起地上的花灯,一手拎着他一只胳膊朝前拖行起来,还好,出来时没有走太远。
她一边走一边考量把他扔在这里的可行性,人间界没有野兽,很好,安全;人间界目前没有见到妖族、神族,很好,安全;大街上躺着一个气息全无的人,会不会吓死其他人族,不知道,但说不定会被拖到城外乱葬岗草草掩埋,说不得还有人看见她拖着他走了那么远,到时候更是麻烦。算了,忍一时风平浪静。
待得把这个死人扔回客栈,她再出来找乐子好了,方才看见不少猜灯谜的少年郎,万一碰到个可心的呢!
女妖心道:“还需得与他再议如何能再骗得三仙岛的人告诉她其他妖力封印的位置,否则凭他们俩人,查到地老天荒也未必能找到,早点甩掉这个傻子,以防再被他搅了好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