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三确定道人说的血光之灾不是随口唬人之后，曲洛让楼凌稍等，自己朝酒楼跑回去，说是要给虬髯客提个醒小心。
他回来时陆少桓也回来，规矩地站在楼凌身后三尺。
虬髯客已经大醉，曲洛好不容易按着他要他保证一定注意安全，又央了小二拿来纸笔留书给他，但看他的样子估计也不会放在心上。
曲洛看了看天色，晚霞如火染透云层，在天边已然染了四层，像薄红绚丽的锦，层层辉映，美不胜收。
他笑道：“我们走吧，去瓦肆。”
楼凌想起他上次惦记时间不够没看成的百戏，问道：“都是些什么？”
曲洛扳起手指，边数边蹙眉：“高絙，这个肯定没有你带我飞得高，飞剑……如此想来好似也没什么值得称赞的，履火……角抵戏也没有你们运起术法来好看，还有驯兽，上次你还驯过狮子。唉，你问我做什么呢？”
他本就因酒酡红的脸上露出真实的苦恼表情，忽然又由衷欣喜起来，露出个清朗的笑容：“还有杂剧，说白杂陈唱词，叙述故事，此次有时间，可以看满一出戏。还有傀儡戏与影戏！”
楼凌点点头，并没有问是怎样的故事。
喝醉的曲洛话一下子少了很多，陆少桓还有些不习惯，总拿眼睛觑他。
穿过鳞次栉比的街巷，走过灯门彩楼，来到江城的瓦肆。
入眼就是舞乐表演，四位女舞者穿得如同壁画上的飞仙，长袖飘动，身姿优美。乐队在后，鼓瑟吹笙，还有横笛、琵琶，舞动的韵律与奏出的乐曲相得益彰，扣人心弦。
勾栏里的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沙哑着嗓子道：“书接上回，这李郎君果然有进士之才，一经科考就……”
下面有人不买账地吆喝道：“不听这个了，李主簿今日被路过的大侠揍了一顿，如今已然放霍娘子自由，先生这部《紫钗记》怕是要改一改了！”
曲洛颇为不忿，冷哼一声说：“就他，还进士？还有人将他忘恩负义的故事改成话本子？真该听听把他美化成什么鬼样子。”
陆少桓目光乱扫，忽道：“咦，那边还真有驯兽，这么大的老虎，许多年没吃到过了。”
曲洛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果然看到猛虎闻言抖了三抖。
陆少桓兴致勃勃地朝驯兽表演走过去，曲洛担忧地望着楼凌，楼凌笑笑：“他又不傻，不会闹起来的。”
她眨眨眼，慧黠地补充道：“闹起来都吃了。”
曲洛佯怒瞪她一眼，扭身追陆少桓去。
陆少桓站在一众看客中间，气质皎然绝尘，与一众看客一起对着吓得几乎趴在地上的老虎拍手嘘声。
曲洛在他身边站定问：“这……好看？”
陆少桓眼中情绪不明：“我是被虎追着才遇到主君的。”
他笑笑，眼中都是怀恋：“陆地妖魔混在神族与人族中间，征战多年好不容易平衡了势力，忽然听说冥海之主实力高强，挑事儿的好似是只虎鲛精，占据了北面几条大河，想把地盘扩展到主君那里，又怕传言是真的，就纠结了许多陆地妖魔来冥海抢地盘。”
楼凌也跟着走了过来，陆少桓闭上嘴没有再说。
曲洛追问道：“那追你是怎么回事儿呢？”
陆少桓嗓音醇和，半点没有怒意：“我族当初也在北地，虽然我族以吞噬为名，但族中强者不多，被顺道清剿了。只剩下连我在内的几匹小狼，连人形都没化出来，哪里值得他们大肆追捕。他们就玩笑似的放出几只刚开灵智的虎追捕我们，大队继续往冥海去。”
楼凌冷声道：“不怎么够吃。”
“不知他们做了什么惹怒了主君，总之也就剩下三两个朝南逃窜，”他眼底笑意浓浓，仿佛昔日那个杀伐果决的妖主正在眼前，“主君还不解气，一路往南追，正撞见几乎被虎杀掉的我，就顺手捡了回去。”
他垂眼看楼凌，浮光掠影一瞥中似乎看到已逝去的千载岁月：“我几乎是在水晶宫长大的，阿元开玩笑的时候会说‘小陆你出去就说你是海狼’。我后来才知道他爱吃那种叫海狼的鱼，但因为它们都在远离冥海的海湾、陆地上的河流里，他很少能吃到。”
“琉珠姐姐她们每次做新衣的时候都会问问我，‘小陆你冷吗，要不要给你加层毛里，就用你褪下来的那些。’阿叶就跟着笑说‘小陆可以用我褪下来的壳。’”他沉浸在讲述里，楼凌面色一黯，看向他的目光晦涩不明。
陆少桓笑道：“见我害怕，主君还把我丢到林中让我猎虎，那个时候练出的胆量和胃口。”
曲洛注意到楼凌不开心，转移话题：“老虎都怕了你们，人家靠这个营生，你俩让它动动。”
陆少桓微微张口，并没有出声，老虎像是接到了什么指令似的，振奋起来。
曲洛问：“你同它说了什么？”
“路过，不吃它。”
甚至还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演了一出与人的角抵戏。
曲洛先去找了杂剧的勾栏，又看好时间，才又带着两个妖魔在瓦肆中转起来，又看了些他从前都觉得神奇，现在却觉得没什么的技艺。
天色渐渐晚下来，一排排灯笼高高挂起，戏台镂空，角色登场。曲洛这几天里了解过，江城这边本有楚剧，但这出应该不是，因为连许多本地人都有露出看新鲜的表情。
曲洛有些兴奋：“不知道是要演什么。”
楼凌叠腿坐在他身边，伸手理了理裙上的褶皱，淡声说：“无非是蛇妖、狐妖看上了人间俊俏小郎君，吃不到嘴里，才生出诸多事端。”
曲洛心道：“那是因为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买话本子都捡着有妖怪的买。”
戏台上唱了一出《柳毅传书》的故事，洞庭龙王之女嫁给泾阳君，受其虐待，得落第书生传书，又得叔父钱塘君所救，最终与柳毅成为眷属。
陆少桓忍着气看完道：“这个钱塘君说的对，明明他替兄长出了这口恶气，他兄长怎么那么啰嗦，不知是不是亲爹。”
“既然这位龙女好容易脱出苦海，怎么转头又要跟这个凡人结成连理？”他不解地看向曲洛，“而且那柳书生起先还嫌她模样憔悴不堪，转眼见她装扮起来就能悔不当初？”
曲洛不知如何答他，干笑两声道：“结局是好的，结局是好的。”
陆少桓又拧眉：“未必好，这柳书生肉身凡胎，活不过百载，妖魔寿术恒久，他死后，这龙女三娘难不成要次次寻他转世再续前缘？”
楼凌开口 道：“这戏改过，我从话本子里看过这个故事，柳书生得龙女赠宝，与她同寿。”
陆少桓嗤笑一声：“人族怎么都爱这些把戏，这柳书生何德何能，竟能得龙女青眼。”
楼凌忆道：“话本中的柳书生倒是没有嫌弃过龙女憔悴，但他若是同意钱塘君的求婚，不也就是挟恩图报吗？”
陆少桓冷然一笑：“金银珠宝珊瑚珍珠，给他的报酬难道还少？横竖都是凡人赚便宜啊。”
曲洛顿时觉他意有所指，干脆住嘴。
楼凌沉声道：“可这柳书生，本也只是个普通人，能冒险为龙女传书就已经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你自可效仿钱塘君一口吞龙，他可是见了千尺赤龙都能吓倒的，你怎能拿自身与他比呢？”
她秋波慢启：“论迹不论心，人心怎能算得清楚。”
陆少桓还要再辨，楼凌又道：“我不是刻意要为柳书生说话，少桓你仔细想想，可能只是凡人喜欢看这样有来有回的话本子罢了。”
闻言，陆少桓咽下忿忿不平，想想还是又说：“滔天的恩德也用不到要委身下嫁。”
曲洛心道：“也许柳书生是不够好，但龙女爱重他，他便有了千般好。即便别人看他再不堪，他在那人心中也是不同的。”
曲洛不由偷眼看楼凌，她神色如常，全没有因为与陆少桓争辩或者杂剧而变化，不知道她心中究竟是怎样想的。他抿抿唇，他不是柳毅，对他有恩的是她，恩将仇报的是他，这么看，他倒是有点像李主簿。瞬间酒意上涌，脑中清明与混沌交织，思绪不受控制地飞驰。
陆少桓说完那句也噤声了，此时瞥他一眼，不确定地问楼凌：“这小子魂魄离体有固定的时间吗？”
楼凌看看垂下的夜幕，干脆地说：“没有。”
陆少桓眼见得面色一沉，两只黑宝石似的眼睛沉沉盯着曲洛。
曲洛一阵恶心涌上喉头，连忙用手掩住嘴，踉踉跄跄离座朝没人的地方走。
陆少桓仿佛已经闻到怪味似的皱起五官，朝后缩了又缩。
楼凌起身跟上他。
陆少桓语带嫌弃，又朝后缩了缩：“主君，离那小子远些……小心溅到身上。”
楼凌应一声，又安排道：“少桓你先回去。”
“不用我抗着他了吗？”
“我安排那小道士收拾妥当后去客栈找我，同客栈那几个没有交代过。此事你知晓，若是他寻来了就引他住下，他想问什么尽管告诉，让他帮我算最后两个妖力封印在何处。”楼凌头也没回地吩咐。
陆少桓领命，也寻了个没人的阴暗处，化身黑雾，瞬息飘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