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故人
周麓2023-05-21 08:035,097

  一片繁茂的深碧芦苇丛拢着当中清澈见底的湖水,水外青山起伏,炎炎夏风夹杂湿气,格外窒闷,燥得人心焦。

  一滴汗流进眼睛里,沙得张二不住眨眼,眼泪不自觉流了出来。

  张不开口,不知道被什么封住了一般,四肢也被无形力道禁锢,挣扎也无用,张二死鱼般瘫着,看身边秦大还在努力挣扎。

  刚才跟秦大聊得太过得意忘形,定然是被盯上了。他死死瞪大眼睛直视眼前的两个人,他们怀中货物尚未出手,这俩人要是图财,根本拿不到什么,只要能开口,他定然能说清楚,可他们能御使术法,与雇佣他们的人……应当也没什么两样了吧。

  他的余光朝秦大衣襟看去,也是为了那东西?

  曲洛的手比他的眼快多了,早已经一把抽出秦大怀中的包袱,还随手在水中洗了洗。

  一块润泽的龟甲,触手微凉,上面密密麻麻篆刻了许多他看不懂的文字。

  曲洛用自己袖袍擦擦水迹,递到楼凌手里:“要这个?”

  楼凌目光一扫,沉沉落在他手中的龟甲上,好像那有千斤重。

  曲洛不禁道:“这难道是龟山下大妖的东西?”

  楼凌面色凝重,眼中是深不见底的黑:“谁让你们去盗这片龟甲的?”

  口上的束缚消失,张二狠狠吸了两口气,动动嘴角,他心思活络,已经开始想法子遮掩了,这女人看起来不像个善茬,刚才怎么就不觉得呢。她一句问到了点子上,不是“你们盗这片龟甲做什么”,而是“谁让你们去的。”秦大傻虽傻些,却也知道不该说的话让他来说,还好还好。

  他刚松下口气,就听那骗人的小白脸道:“你来说。”张二不由循声看向他,他果然一手指着秦大。

  秦大嗫嚅两声,终是把心一横,纵声冷笑道:“你杀了老子吧。”

  曲洛回身道:“你可想清楚,落在我们手中,比死还难受的法子多了去了。”

  仿佛应和他的说辞,秦大只觉得周身血液倒流,皮下的不像是血肉,血管中像是流着冰茬,浑身疼得要命,能看见的脸颊上凸起一个个鼓包,惨呼还没出口,已经痛昏过去,但他的昏迷也不是终结,周身像是被细利的冰刺扎过一遍又一遍,身体像个千疮百孔的破娃娃,却一句痛呼都喊不出,全都被死死抑在喉咙里。他发出像是两片粗劣的铁片摩擦出轧轧的声音,眼白上翻,涎水直流。

  曲洛啧了一声,看向张二:“你现在想说了么?”

  张二的头应声被解去束缚,他缓缓扭过头,看见了秦大骇人的表情,双眼泛白凸出,眼白被血丝撑满,几乎要暴涨开,脸上红得吓人,像是所有的血色都充在脸上一般,口涎顺着嘴角滑下,滴滴答答的,他不由干呕一声。

  他眼前的小白脸骗子露出惋惜的神色,口中啧啧道:“大哥你不会是也想求一死吧?我娘子不会让你们这么容易死的。”

  他说着拿手在眼前比了比,冷笑道:“你们俩这么直勾勾盯着她看,连我都想挖了你们这两双贼眼。”

  张二咽了口唾沫,哑声喝道:“我说!饶我一命。”

  张二心里早把自己连同半死不活的秦大骂了千百遍:“早应该看清楚的,这两个人看着就不像是好应付的,怎么就被色迷了心窍!”

  他清清嗓子:“贤……小哥儿,这里太热,能不能换个地方说?”

  曲洛又冷笑道:“我们还跟着一同晒太阳呢,你还好意思要换地方?换个人多的地方让你喊人吗?”

  张二刚要说话,忽地觉得自骨髓生出来的冷,明明是夏日,他却像掉进三九天的冰湖里,无边奇寒凛冽地爬过他的身体,他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哆哆嗦嗦地说:“大哥……我说,我这就说……饶命!”

  曲洛几步走回楼凌身边,捏了捏她的手,轻声问:“让他说完?”

  楼凌道:“原也不必如此麻烦,我直接搜魂好了。”她说着,纤白细长的手伸出来,张二吓得咬到了舌头,跟着挣扎着喊:“我们也不知道,我们俩不过是两个混混,去年时,应当是刚进秋天,还有些热,我们跟大哥大闹赌坊,老大失手打死了人,其他人跑得快,只有我们俩被抓住,被迫与对面赌胆量,他们只说让我俩去乱葬岗睡上一夜就对我俩既往不咎。”

  他哆哆嗦嗦,还大舌头:“我和秦大被他们赶到乱坟岗,忽地刮起一阵妖风……”

  曲洛拧眉怒道:“说重点。”他体会到他讲废话的时候楼凌生气的心情了。

  张二忙道:“是是,当晚他们守住乱葬岗各个出口,我和秦大窝在一棵老槐树下面,迷迷瞪瞪睡着后又想起来槐树明明最招鬼……结果,结果就有团黑雾在我俩眼前,我们鬼哭狼嚎吓得守卫的人纷纷逃窜,那黑雾却突然开了口,说要花钱雇我们挖开龟山,拿片龟甲出来给他。”

  他叹了口气:“我俩当然不信,但怕没了性命,就假意答应。黑雾说给我们的定钱在槐树朝右走五步向下不到六尺的地方。我心想挖开看看也不费力,就窜措秦大动手,挖不倒六尺果然见到个坛子,里面放了三锭银子!从那日起我和秦大就开始照他那日说的位置顺着龟山挖进去。每隔几日我们就去那槐树下看看,每次都有银子,我俩又吃又赌,想起来才去挖几铲子,黑雾竟也不着急,直到几日前我们才挖出这片龟甲,应该是他要的东西,想着完成任务再去换银钱……结果就遇到了,遇到了贤伉俪。”难为他还能想出个好词。

  曲洛问询似的眼光看着楼凌,楼凌问:“哪处乱葬岗?”

  “城北……凤凰山下面,大余村附近……”张二怯声道,“能不能放了我们,能说的我都说了。或者不放他也行,只放了我。”义气哪儿有性命重要。

  楼凌轻甩衣袖,张二和秦大摔倒在地,她转身就走,曲洛几步跟上,问道:“不管那俩人吗?他们万一跑出去乱说可怎么办?”

  楼凌冷冷道:“活不过今晚。”她手中捏紧那片龟甲,手指指尖都因为用力而泛白。

  曲洛问:“这上面是什么?”

  “祭文。”楼凌也没有什么解释的意思,拉起他的手疾走几步御风踏云,她人身时飞速竟也不比鹏鸟幻身慢多少,曲洛听见耳旁风声呼啸,眼前云朵飞速朝他身后掠去,快得他几乎看不清身下的山川长江。

  龟山好像矮了几尺,曲洛看着江畔被淹没大半的苇丛,心中不禁想道。

  “忘了问那两个人从哪儿打得洞了。”曲洛气结。

  “本就晚了,”楼凌声音中有难掩的惋惜,从他们拿走这块祭文起,就已经晚了,“救不了了。”

  “什么晚了?”曲洛。

  “很快你就会看到了。”楼凌双目盈盈,映着云影波光,说不出的寂寥。

  曲洛听到身后有个厚冽的女声道:“拜见主君。”

  楼凌没回身,只是微微点头。

  曲洛回头看到个青衫褶裙的女郎,她挽了个灵蛇髻,眉目间染着淡淡的愁丝,让本就婉嫕的面容多了些凄美。

  她又开口:“主君过来送我们最后一程?”

  楼凌的手攥得更紧,红唇微抿道:“你本也不必……”

  曲洛凝视与楼凌打哑谜的女郎,她朝楼凌微微一福,肃声答道:“主君看见了,妾早在千年前就选好了,惟愿死后梦枕碧波,魂返冥渊。”

  “什么意思?”曲洛追问,楼凌却没回答。

  楼凌的手指微动,又听青衣女笑道:“只是可惜这身妖力,少桓若是在此就好了。”

  说话间龟山又下沉了不知几尺,曲洛站在山上已经能够感受到地动。

  他忆起云岚与楼凌从前的话,难道的那水怪压不住了?但是听这青衣姑娘的话,倒更像是告别……

  青衣女郎又道:“竟还能再见主君一面,妾也真是死而无憾了。”

  楼凌微微侧身,半转螓首,余光对着她:“我定会找出背后的人,你放心。”

  青衣女郎笑笑,本来凄婉的神情却温柔起来:“主君回来了,妾和阿元都能回到故乡,已经再没有遗憾,主君不必为我们费神,妾和所有冥海的故人都希望主君能够无尤无怨过好这一生。”

  曲洛几乎听愣了。

  “妻主。”他不由开口,楼凌虽然没回头,但眼神锐得像剑,像要要伤人自伤。

  青衣女郎却因他的称呼转过眼神来看过来,看清他时蓦地一怔,旋即笑道:“你便是主君的心上人?很好。”

  楼凌红唇轻启,还未开口,青衣女郎却微微笑道:“相见时间这样短,属下如今要拜别主君了。”

  倏忽间她仰头清啸,龟山又沉沉降下几尺,她罗裙飞飖,脚下长江水中遽然掠出一道长绝的蛇身,沿着江水蜿蜒游动,却丝毫没有碰到江上货船、渔船。

  水卷浪高,它上半身人立而起,长不可见的尾在水下盘卷,一双血红的眸子朝龟山上投来,似是在看青衣女郎,又好像在看楼凌。江上的渔船、货船显然被这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吓了一跳,加速朝下游驶去,青衣女郎对着楼凌再次敛衽下拜,腾踔而起,身化青虹朝江上巨蛇飞去。

  楼凌虽然没开口,曲洛却看到她眼中的落寞,他伸手攀上她的衣袖,松松拉着,轻晃两下。

  “阿叶。”他恍惚间听到她的声音,轻得像刚传进风中就化了,可青衣女郎却听到似的,回头朝她粲然笑笑。

  像春日中随温暖的风飘飞的叶,轻巧落在巨蛇头顶,巨蛇昂首,竟然脱出江水朝空中游去,空中积蓄的云层滚动如海浪,叠荡出雨意,随着巨蛇飞得越高,云层压得更低,意料中的雷电也降临,青雷、紫电,活像是他们要渡什么劫数。

  楼凌一直仰着头,眼中他们的形象渐渐消失在云中。

  曲洛看不见云中情形,但他知道现在绝不是个好时机,就算他问什么楼凌也不会想说给他听,所以只是跟着她继续扬头仰望。

  楼凌手中的龟甲乍然亮出刺目的光,脚下的龟山同时高涨几丈,隆隆山石撞击的声音像撞在他心上,惹得曲洛一阵心悸。岸边苇丛脱出江潮,闪电划过半空,似是想将暗沉下来的天幕撕开成两片,俄而轰隆一声闷响,雨终于还是落了下来,由淅沥至滂沱不过用了转瞬的时间,楼凌第一次没用法术驱水,任由雨水浇了她一头一脸。

  曲洛知她妖身不会生病,却还是依着身体最本能的想法把她揽入怀中,举起手臂帮她遮雨。

  楼凌歪头看他,露出个苦涩的笑意:“我本以为我没有那么在意他们。”她又笑笑,眼中却没有光。

  她翻手伸向空中,做出个托举的姿势,不多时弯起的掌心中盛满了透明的雨滴,楼凌攥紧手心,低声道:“阿叶,我应承你,来日定带你与阿元回到冥海。”

  再摊开手,水滴凝成琥珀,闪着熠熠华光。

  大雨一连下了五日,楼凌病恹恹地在客栈饮了五日酒,几乎要搬空整个江城的库存。

  曲洛瞅了个她看似清醒的时机问:“我们还要去凤凰山下乱葬岗的槐树旁看看吗?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楼凌醉眼朦胧,斜睨着他冷冽笑道:“不会。”

  看到曲洛目中犹疑,楼凌半支起身子,朝桌边一靠,懒声道:“我在那两个混账身上种下一道灵识,能看到他们,当夜去挖坟,挖出两锭黄金,一息不到就暴毙而亡。”

  她嗤笑一声,将手中玉壶倒悬,酒液流入她口中,吞咽不及的顺着玉颈流入衣襟。

  “楼凌!”曲洛上手夺过酒壶,晃晃几乎空了。

  “究竟怎么了?”他扳正她的肩膀,迫她直视他,“说给我听。”

  楼凌歪歪头,红着眼笑道:“阿洛,我真是个没用的主君,救不了我的属臣。”

  “阿叶姑娘?”曲洛轻声问。

  楼凌甩出袖中的龟甲,丢在地上踩了两脚,她没用力气,龟甲仍旧好好的。

  曲洛俯身捡起来,用袖子擦干净,摆回桌面上,问她:“这是那两个混蛋偷得东西,因为这个,所以阿叶姑娘和那个阿元,最后化身为雨?”

  “嗯。”楼凌低低哼了一声,扯着他的衣襟将他拉到身前,伏身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颈间。

  曲洛为了让她舒服一点,半跪着撑起身子,一下一下顺她的后背,他第一次见到楼凌这样,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不是你的错,”他只好干巴巴地安慰,“是人太坏了,为了些蝇头小利就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那块龟甲是人皇写的祭文,”楼凌声音轻得像羽毛,“他们助他治水,疏山通峡功绩高绝,他便封他们为‘水神’,可阿元和阿叶都是妖魔,妖魔都是爱热闹的,水府神庙那样寂寂,他们当然不喜欢,在外游玩时正值人间界大旱,阿元就降了水,他大概昔年与我一同参加过与域外神魔的战争,我记不清了,可阿元怕是曾受过伤没好全,降下的水中带了蛟毒,赤地千里忽得甘霖,所有人都饮了……阿叶与阿元虽然竭力救治他们,却也……”

  她搂紧曲洛的脖子,身子颤颤:“从‘水神’变作水怪,那人皇当我们妖魔稀罕么?然后是无穷无尽的追杀。”

  楼凌声音干涩:“那时天梯不知是否建成,但定仍有神族在人间,连云岚都知道龟山下镇着‘水怪’,我不懂,为什么他们不插手呢?”

  曲洛觉得自己的肩膀好像有些湿,他挺直背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楼凌又喃喃说:“如果我还在该多好,我没有让他们离开冥海来神州该多好。”

  曲洛安慰道:“可是他们还见到了你……”

  楼凌摇头:“那不一样!人皇假惺惺地说念及他们有功,这时候倒是有神族现身了,阿元被抽出妖魂,存于这块龟甲中,阿叶自请镇他的妖身于此,受万年江水冲刷、人族践踏。明明只差几百年……千年都过去了,明明只差几百年,我就可以带他们回家了,若不是看到这块龟甲,我都不曾知道,我倾力救下的是这样的人间。”

  “不是你的错,”曲洛搂紧她的腰,温声安慰,“也不是阿元的错。这世间就是这样,不一定所有的事情都会有回报,楼凌,你瞧我,虽然想做的都是小事,但我次次倾尽全力都是徒劳,难道这是我的错么?”

  “我会帮你,”他肃声承诺,“我一定帮你找出那个人,是神也好是人也罢,他一定会有报应的。”

  “我没记起她们,”楼凌冷声笑道,“我本以为冥海的妖族不在了便不在了。我从前为何要让他们违背本性待人以善,悔之不及。”

  “那些都是个例,”曲洛道,“你瞧你在人间界做下的那些善举,我们也为你立庙著书,传颂了千万年,你瞧神女庙,不也修桥补路做善事吗,这些不也都要算在你头上?!”

  楼凌霍然抬头,目光泠泠与他对望,声音却冷若霜雪:“怎么,你竟真以为我是什么高洁傲岸的神女么?”

  

继续阅读:五十七、风雨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沉海梦情抄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