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凌疾走几步转上楼来，没回房，先去了曲洛的房间。
还没进屋就闻到浓重墨香，她站在门口朝里张望，曲洛不知何时跟小二要了纸笔，桌上、塌上、床上铺展着他写满字的宣纸。
曲洛早从窗槛下来，坐在圆凳上看着铺开一室的纸张发愣。
“写了什么？”楼凌边看边问。
“《逍遥游》还有《全唐文》之类，还有大巫祝给的手札，”他顿了顿才回答，“我把那些看过有用的都默下来再看一次，不然满脑子都是狐族、女鬼和美女蛇。”
楼凌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狐族、女鬼和美女蛇又怎么了？”
“那些没用，”曲洛眉心蹙起，他双手按了按，“不要提，做梦都会梦到，怪吓人的。”
楼凌想起龟甲上那个没有名字的战神，被狐族追着跑了大半个人间界，这话他来说才合适。
“还恼吗？”楼凌站在他身旁，轻声问。
“我恼什么？”曲洛明知故问。
“要是知道我还问你做什么？”楼凌在他身旁坐下，歪着头瞥他，缓声问：“你那日为什么生气？”
曲洛自知没有立场，却仍旧说了：“妻主敢做，我怎么就不敢恼。”
楼凌不解地看着他：“我敢做什么？”
“喝别人的酒，”曲洛觉得自己管得也太宽了，他娘都没这么管过他，但他又强调道，“不许喝别人的酒。”
“喝别人的酒？”她恍然笑道，“我那时是看你快冻死了，想着先解开她的结界，让她放开我，你这气生的，有点无理取闹了哦。”
“那个酒味道太大了，呛到我了。”曲洛扭开脸，别扭地解释。
楼凌掩嘴呵气，仿佛还能闻见一样，又抬头凑近他身边呵气逗他：“哪有？”
又是她身上幽冷的香气，丝丝缕缕沁入鼻端，让他不敢靠近又忍不住想靠近。
楼凌先一步双手环抱拥住了他，略嫌冰凉的手隔着衣料抚在他的背上，他感觉到自己的微微颤抖，心脏又一次要从喉间跳出来。
楼凌把脸埋在他肩膀上，闷声说：“你身上也有味道。”
曲洛脸色微红，不好意思地挣扎着问：“我沐浴过的，是澡豆的味道？”
楼凌道：“鱼肉味，鲈鱼。”她说着深深吸了口气，仿佛也吃到了一样餍足。
曲洛重重哼了一声，不自在地扭头，双手松松虚环在她腰后：“早上起的有些迟，巳时叫小二去给我买的菜肴，你现在居然还能闻得出来！”
他又不自然地转开话题：“你拽我的时候小心些，我这几天这么努力，按我的倒霉程度看，离断手断脚也不远了，要是被你掰断你还要费力气治我。”
楼凌也侧头，几乎要触到他的脸，楼凌凤眼斜挑，眼中流光眩目：“我曾经看过你许多次，并无不妥，你是觉得自己的运道有问题？”
“还不是李素微那个老牛鼻子，当年给我改名就没安好心。”曲洛又哼了一声，他不知道这件事跟楼凌是否相关，正沉吟要不要告诉她。
门口忽然有人轻咳两声，讪笑道：“那算老道来的不是时候，不然我走？”
凌剑辞的声音低低传来：“李师兄，劳烦让让，师弟也想看。”
李素微忍着笑意道：“跟主上还穷讲究什么，放开神识看不就是了。”
曲洛连忙收回虚环在楼凌腰上手，见女妖只是歪着头对他笑，他打了个眼色，示意门外。
楼凌挑眉，柔荑在他的背上来回摩挲，曲洛一咬牙，抱起楼凌往围屏塌上一放，转身去开门。
楼凌在他身后也不轻不重地哼出声。
李素微和凌剑辞垂手立在门口，脸上表情都十分丰富，见他开门，纷纷行礼。
曲洛侧身让两人进门，李素微叹道：“主上这手字还是极好看的。”
凌剑辞道：“我记得主上左右手都能写字，不是因为那年……”
李素微插口打断道：“师弟，说正事。”
曲洛引着两人到矮几旁，楼凌已经收回与他玩笑的样子凛起脸容端坐上位。
曲洛想了想，坐在楼凌身边。
李素微与凌剑辞还要起身行礼，楼凌淡声道：“免了吧，今日两位一同前来，想必是查出些什么了。”
李素微肃声道：“大人，这冥海就是当初曾经追随您的妖魔所建立。”
楼凌颔首道：“吾知晓。”
李素微又道：“大人回归的消息为何不告诉他们？”
楼凌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李素微周身被寒瑟浸笼，只觉被她一眼冻伤神魂。
凌剑辞道：“那日追着盯梢我的妖魔到了渤海，在她身上下了一道剑气，却不知是不是被大人破掉了。”
楼凌又颔首：“她来过，既已看出，就顺便帮她破去。”
凌剑辞轻轻叹气：“大人说得轻巧，我再想找她可就难了。”
楼凌奇道：“找她做什么？她早已脱去神籍，与尔等也没有牵扯。”
凌剑辞被她一问，反觉理亏，不由讷讷道：“她跟着我……我……”
李素微笑道：“师弟是想，大人您托付的事有可能着落在那位姑娘身上，到时候好跟您交代。”
楼凌淡淡应声：“她自己来找吾交代过了，四日光景，尔等就查出这么点东西？”
她周身寒气翻涌，李素微觉得自己如被万千冰芒直指，凌剑辞的剑意已经被激发，曲洛只能听到空气中噼啪碎响，抬眼只能看见凌剑辞紧抿着唇，李素微强自微笑。
李素微几乎是在从牙缝中挤字，一字一顿：“大人，我等已经给出诚意。”
楼凌嘴角泛出浅薄笑影：“哦？倒没看出来。”
凌剑辞道：“大人妖力尚不是巅峰，吾主也一直随在大人身边，我等一直未与大人为敌！大人仔细想想，您的妖力封印地点也是我师兄告诉您的。”
李素微拧眉道：“而且吾主神魂有损。”
楼凌神情微凝，李素微又道：“是因为大人吧。”
曲洛瞠目结舌，怎么还能牵扯到他身上。
凌剑辞在一旁帮腔：“我等好好一个主上，交到大人手里前还是活的。”
楼凌怒极反笑：“交到吾手中前是活的？”
李素微狠狠剜了凌剑辞一个眼刀：“师弟不要帮倒忙！”
楼凌扬起脸，笑容中透着冷冽：“可以不追究。”
李素微垂首道：“大人收回妖力理所应当，我等自然也应当鼎力相助，但是我们与神君有言在先，为了留在人间界，不能插手人间界诸事，所以……”
曲洛恍然道：“所以你们要求楼……妻主出手镇压冥海。”
他心道，那绕半天没用的废话做什么。
楼凌嗤笑出声，转脸凝视曲洛，朱唇轻启缓缓开口：“我已同凌仙君说过，我与阿洛风雨同舟，我的夫君，为救我受点伤，我还合该对他连带对你们感恩戴德了？”
曲洛连连摆手，就差跪下磕头说不必了，他可不敢对楼凌怨怼，连连对凌剑辞挤眉。
凌剑辞咬唇道：“大人想问什么，不妨直说吧。”
李素微一拍大腿，怒道：“师弟！你这是把主上贱卖了啊！”
曲洛瞬间觉得自己像待价而沽的年猪，不由冷眼看着李素微。
李素微道：“大人，冥海需得您亲自出手，我等若是干预，只怕会适得其反。大人如果觉得现在不是好时机，那我等也会竭力为大人寻找妖力封印位置。”
楼凌摇头：“不够。”
李素微叹气道：“大人想知道什么老道清楚，但是老道如今不能说。”
曲洛冷笑道：“故弄玄虚。”
凌剑辞苦笑道：“主上，您根本不用我等贱卖，自己就已经找准自己的位置了啊。”
曲洛不自然地笑笑：“你胡说什么。”
楼凌道：“你清楚？那就亲口说出来，与妖魔的誓约要成为‘言’。”
凌剑辞欲言又止，扯了扯李素微道衣的衣袖。
李素微两指点着眉心，指尖泛着刺眼的金芒：“东极岛诏海李素微，与妖主定盟，借妖主之力抑制人间界冥海妖族。作为交换，定当在合适的契机将东极三岛建立初衷，神君的承诺及吾等留守人间界的缘由尽数告知妖主。如有背誓，人神共弃。”
“好，”楼凌眼瞳闪过一线金丝，勾唇笑道，“李仙君早些直说多好，妖魔不爱拐弯抹角。”
李素微苦笑道：“请妖主善待吾主，我等前来并无其他要事，就先行告退了。”
说罢拉起凌剑辞转身就走。
他们离开后，曲洛奇道：“老骗子为何对你这般低声下气，冥海本是妖魔所建，你不想管，他们也不管不就是了。”
楼凌摇头道：“我是妖魔，我不想管自然可以不管，你还记得他托你告诉我什么，天道有序，我不管，他们管不了，所以还得来求我。”
见曲洛似懂非懂点头，她又道：“天行有常，修行即是逆天，无论他们还是冥海的妖魔，都要遵循天地间的秩序。但妖魔灭世是逆天，食人、杀人却不是，譬如狼吃羊、羊吃草、人猎狼，但他们身负枷锁，做不得这猎狼的人。”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笑容深深：“能这样快占到上风，还要多亏夫君那句‘制衡’的玩笑话。”
曲洛又被她刻意的“夫君”二字惹得脸上染了一层薄红。
楼凌见他害羞，又调笑道：“‘夫君’这芙蓉面，倒是能省不少脂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