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真相信她的话？”
“自然。”楼凌唇角溢出一丝稀薄笑意。
“那应当问问她战时神族有没有背弃你的。”
“问不出的，”楼凌笑笑，目光凝聚，“她不是说了她在西线，‘东夷族’的支援来迟。”
曲洛听见“东夷族”这三个字，脊背忽地爬上一层冷汗，他心中不祥的预感升腾，三个骗子不会是吧，现在投敌还来得及吧？
“放心，”楼凌眉目间仍有笑意，像是勘破他的心思，“即便他们是，我也会给他们解释的机会的。”
曲洛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那点小心思要有多难猜，简直恨不得都写在脸上吧？”楼凌撇嘴，“接下来我们等凌剑辞。”
曲洛低声嘀咕道：“只是对你。”
只是对你，心思才写在脸上。
“什么？”
“我说凌剑辞太慢了，一点效率都没有，”曲洛道，“我之前在书肆找到很多有鲲鹏传说的书，不知道有没有用处。”
楼凌颔首：“我从神女庙拿了不少没什么用的典籍，你有空一起翻了吧。”
曲洛应好。
楼凌纤指一点，地上摞起足有他人高的书册竹简，曲洛从最上抽下一册，腋下又夹了三本，几步踱到窗边凭栏倚坐，对着日光阅读起来。
楼凌挑眉道：“咦，今日怎么没来讨价还价，如此痛快就答应帮忙了？”
曲洛不为所动，只凝神阅读手中书册，翻看速度也极快，不多时手中那本已经翻完，被他随手放在身边。
楼凌又凑近翘唇笑道：“想让我带你去三百四十里外那座矿山还是想求我带你去海底捞沉船？”
曲洛手中第二本书册翻到一半，合拢竖在脸前，斜挡开楼凌视线：“别捣乱，还有许多呢。”
楼凌眨眨眼，长翘的睫毛忽扇忽扇。
曲洛手中书册朝向窗外举得老高，扭头不看她，只是淡声道：“是我，不须用妖力探看。”
楼凌眯起眼：“怎么，你这难道竟是恼了？”
曲洛边翻书边抬眼问她：“冥海曾经的妖族如今在哪里你也不知道对吧？”
日光曜曜，少年侧脸温润如玉，从容淡然地翻阅书册，让她禁不住勾起嘴角。
她俯身凑近，在他耳边哑着嗓子呵气：“阿洛。”
这声“阿洛”叫得情真意切，曲洛鼻端满是盎然桃花香气，她攀着他衣襟，低眉垂睫，整个人几乎撞进他怀里。
哪有半分方才冷峭妖主的模样。他不喜欢她鼻息间的桃花酒香，只喜欢她周身从前那种说不出的幽冷香。说不上为什么，但每次见到楼凌冷凛着脸时，他才觉得她是真得，真真实实存在在他眼前的。他想过，这八成是因为那个老想占据意识的“自己”作祟。
他暗自腹诽：“明明楼凌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
他肃然端坐起身体，一只手扳正她的肩膀：“别闹，让我先看完。方才那本只说冥海在穷北之发，我瞧着你们妖魔一个个都通身富贵，哪里像什么都没有的样子。”
楼凌眼眸剔亮，追问道：“你真不生气？”
曲洛掀起眼皮瞥她一眼：“妻主的爱慕者遍及天下，动辄就是妖魔神仙，小可简直气死了。妻主饶了小可这次可好？”除去最后一句，都语调平板毫无诚意。
他拿着书的手比划着：“还有这样多没看过。妻主垂怜，不若帮小可一同翻上几本。”
曲洛气是没气，倒是觉得委屈。
同样是为了取信楼凌，他当初可是费劲唇舌，可看云岚，这还没说几句她就信了，虽然他自己对云岚也有些同情，但顷刻间就烟消云散了。
楼凌还恶劣地摆了一地书骗他，还有……如果这次也戛然而止，那可就是第三次了！赶紧找线索复活自己才是正经大事！
楼凌见他自顾看书，也不再自讨没趣，折身坐回围屏塌，随手摄过一册竹简在膝头摊开，还没看两行就开始走神，冥海的妖族能在哪里？不都在冥海中吗？
与云岚交谈后，她有些微印象，冥海的妖魔纵然不是她的眷族也都是忠于她的属臣，是否要将他们收回麾下暂且不提，总得知道他们还在不在吧。
如此一过三天，曲洛将典籍、竹简几乎都过了一遍，鲲鹏和妖力封印的没看到多少，脑中尽是些巷间、野店狐女和书生互许终生、蛇妖与少年邂逅湖畔的传说奇谭。
楼凌三日里日日出门，不知是去冥海殿盯梢还是去神女庙打晃。
她不说他不问，共处一室时气氛冷得能把人冻死。
曲洛没想到，他不过一句随口问话，楼凌听进去了。这三日间忙着查冥海妖族下落，她没召云岚，料想她也不会知道，她倒是想跨海回去看看，但一想到如果冥海在陆少桓的把持下，她自己前往又会多生事端，就也一并托给了神女庙。
大巫祝不知这位妖魔大人到底想干什么，举国上下的巫门弟子们传回的消息里，这才刚刚找到几座妖神疑冢，她方一一呈报。没过两天又要她们分人手去寻水族妖魔的下落，连地点都给了出来，冥海。
可冥海是普通人能去到的吗？大巫祝还在发怔，楼凌已经递了两根翎羽与一颗鲛珠给她，吩咐道：“找个身手好信得过的，从渤海也好从东海也好，一路往北去就是，那片海冰天雪地，很是好找。”
她又道：“翎羽有吾气泽，寻常海兽、小妖不敢侵袭，等找到冥海，将鲛珠含在舌下即可潜游下水，只要见到冥海中还有妖族，不拘是什么龙龟、海葵还是鲛人，只要见到了，就即刻回报，不需要涉险。若是办成了，助尔等寻回炼气的法子，待吾妖力复原，亦可辟出灵气浓郁的化境供尔等修仙。”
她就不信，传承断绝，人间界灵气稀薄，让他们能够修仙，还打动不了几个凡人？
大巫祝果然动容，招来自己门下弟子，仔细交代几句，又问：“不知如果找到冥海妖魔，要如何回报大人？”
楼凌蹙眉，伸手招来一片桂叶，递到来人手中：“封了妖篆在上面，以尔等修为，灵力即可激发，到时我自然知晓。”
巫门弟子贴身收好，应诺退下。
大巫祝打包票：“兴昌是我的亲传弟子，极其聪敏、稳重，如果真能有修行的方法，他日必可破道成仙！”
楼凌眸光一闪，心道：“澄澜与云岚的话相互印证，如今天梯已断，破道成仙怕是没什么可能，活个几千岁应该也差不多了吧……就不要告诉她真相了。”
又觉得有些不忍，当下从随身空间中找了找，翻出几块图好玩的时候留下的龟甲送给大巫祝。
大巫祝抚摸着龟甲，忽地对楼凌道：“大人，这龟甲好似不是卜筮用的。”
楼凌扬眉。
大巫祝又迟疑道：“这上面是有字的。”
楼凌将龟甲接过，指腹在内壳摩挲，果然摸到了刻痕。九黎结绳记事，那这龟甲出自其他部落？
她顺着刻痕摸下去，算是叙事，讲述了东夷族一位“战神”的事迹。记载里他长着狰狞兽首，几次与九黎的战争，都因为他的出现扭转战局，最终东夷大胜。
楼凌心道：“却不记得除了蚩尤还有谁敢称‘战神’，蚩尤也是神族、人族与妖魔混血的后裔，难道这位也是人妖混血？不然怎么可能长着兽首。兽首啊……”她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手中龟甲。
大巫祝又恭敬送回另外两块龟甲。
一块上说，这位“战神”神勇无双，平荡乱局后，就开始游历人间界，似乎是想找一位神族或妖魔做妻主。
楼凌回忆那时，觉得这很平常，神魔共治下部落的首领也有许多是女性。
另一块说，这位“战神”拒绝了女神金光圣母的求娶，被雷电追着跑了半个人间界，后来遭遇狐族的妖魔，也被求娶，又被追着跑了另一半人间界。
楼凌觉得，自己当初留下大概是因为太过好笑，可见这位“战神”确实抢手，可她却对他完全没有记忆。
她指尖运力抹去荒唐的传说与记载，将龟甲地还给大巫祝：“在其中也封了妖力，寻常问卜都能应付，事涉神魔，最多能用三次。”
见大巫师收好，她又淡声道：“涉及的神魔若如吾一般，便一次都用不了。”
大巫师点头应诺。
楼凌又忙了半天，回到客栈时日已将西，小径幽美，繁茂的树叶间落下细碎的光斑，她从院中走进去，曲洛仍如三天前一般倚坐窗边，手中卷着的书本盖在面上，遮住昳丽容光。
偷懒啊，这才像他。
楼凌手中送出一缕风，将他面上书册吹动。
书册哗啦啦翻页，少年懒懒打了个呵欠，丢开脸上书册，倏忽察觉什么似的转头四顾。
落日暮色染过繁花春树，楼凌站在树下细碎的光影里，春日翠色风在她白皙的指间柔柔缠绕，她仰着头，对着他嫣然一笑。
他不禁跟着笑入眼底，嗓音快活清越：“你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