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月如钩,冷寂地挂在天上,静默的水面浮着一道银浆般的流光,周围那圈淡淡的白一点一点漾开,细泽焕焕像平展开的薄纨。
楼凌支着下颌,素手举杯问他:“来一杯?”
曲洛晃晃悠悠地站直身拉起船桨,报复一般狠狠划了几下,船在水面上又打起圈,涟漪将水中月光撞碎,他颓然坐下,端起空杯送到楼凌面前,沉声道:“要。”
楼凌高举玉壶,广袖如云,随风而舞,莹透的酒液如泉水流淌,滴滴落进他手中的酒杯里。
曲洛仰头一饮而尽,辣得“斯哈”两声,他一手半拢在面前扇了两下,另一只手又把酒杯举到楼凌手边:“再来。”
楼凌深深看他一眼,倾身为他斟满第二杯。
他又仰头饮尽,辛辣使他的眼角飞上薄红,他深深吸气,将酒杯再次递到楼凌手边。
她却蓦地笑了,她伸指勾住他的衣襟把他带到脸前,精致的面容咫尺之间,他的呼吸间带着酒气了,灼灼的热,她温软的唇贴上他的唇,轻柔吮吸,难以言喻的甜。
隔着小桌,曲洛舒展手臂搂紧她的腰,手指穿过她柔顺的乌发,用尽力气,想要把她揉进身骨一般狠狠抱着她,分开的瞬息,她终于喘匀一口气,在他唇上狠狠一咬,曲洛吃痛,轻哼一声,没收回的手一下一下顺着她的长发,摩挲她的背脊。
楼凌微微推开他,抬眸看他,他一双眼像浸过水,湿漉漉地看回来,深潭也似的黑,眼神却又那么落寞,声音也哑的厉害:“妻主……”
尾音缱绻,她的心猛地一震,忽然紧张起来。曲洛贴她更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细细嗅着她的发,她又不那么紧张了,这小子,此刻像只铆足全身力气使劲儿讨好她的小狗。
曲洛身入茫茫夜色,脚下是不知深浅的水,无所凭依,心中瀚海狂澜,唯有怀中人才是真实的,他紧紧抱着她。
她抿抿唇,手中玉壶一松,坠入湖中,溅起一波银浪。
双手环上他的脖颈,就这样任他抱着。
她的右手边有风丝萦绕,柔和的风受她驱使,将小舟带的离岸更远,朝月光尽处而去,天穹空茫,小舟临空。
“阿洛,看。”她轻声在他耳边说,声音魔魅,像极了诱惑。
曲洛依言抬起头,弯月水银般的光芒倾泻在他身上,月下临风舞袂,宛若飞仙。
他从没有离月光这么近,好似伸手可及。
曲洛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又缩了回来,悬在半空,楼凌拉住他的手,月光恍如有了实质,是流动的温柔,掠过他的指尖,涌入心房,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清晰的像在耳边。
“你已经遇到我了,”楼凌轻轻亲吻他玉雕般的侧脸,“所以没有那些‘如果’。”
被她的唇触过的面颊滚烫,从面庞一路烧到心口,他像被火炙的飞蛾,却又忍不住扑得更近。
楼凌最终也没有看他游回去,小舟悠悠荡荡回到岸边,他不舍地松开手,挽她下船,各自回房。躺在床上,曲洛辗转反侧,她身上的香气依然萦绕鼻端。他心中杂着欢愉与凄楚,谁都不知道,她曾带他赴过一场奔月的旅途。
翌日,老管家敲开他的房门,递上个厚厚的包袱,垂首恭敬道:“云姑娘吩咐给公子购置的御寒衣物,都收在包袱里了。”
云岚闪身从门口绕进来,曲洛接过包袱疑惑地看着云岚,云岚道:“我自然要给主君分忧,你小子多穿几层,少浪费主君的妖力。”
曲洛心道:“有这些也好做个防范,要是万一楼凌不在,总不可能指望这只刻薄的青鸾救自己。”
云岚果然适时挤出一个刻薄的笑容:“千万也不要指望我会出手哦,待妖主进到封印中,你的死活我可就不管了。”
她幽幽道:“我可巴不得主君再也不会见到你。”说罢不待他回答,转身离去。
老管家似是没有听见她的话,絮絮说道:“云姑娘昨日就吩咐下来,说你们要去极西,让我帮忙购置最好的棉衣与貂裘。”
曲洛唇角含笑,这些妖魔真可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啊……
楼凌与云岚好像达成了什么约定,今日云岚并没有问在哪里停住。仍是龟山上启程,青鸾翔舞,高飞入云霄,羽翼舒展掠过江河,朝更西的地方飞去。
曲洛背着自己的大包袱,总觉得那件油光水滑的纯黑貂裘太过占地方。想了想,从包袱里拿出来披在身上,不多时额上热出汗来,他偷眼瞧振翅疾飞的云岚,见她一心赶路没有多言,又讪讪脱下来放在身边。
楼凌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影,看他一直折腾,也不制止。
一个多时辰后,青鸾身下山河颜色变换,由春入冬,皑皑沐雪莽原入眼,山顶冰雪封冻,天上分明没有云,却雪花纷纷,大的有曲洛手掌大小。
曲洛心道:果然如云岚所说,如果不是顾忌他,她们一日就能抵达。
云岚越飞越快,身下的景象也愈发清晰,那横贯着的是一道黑铁一样庄肃的山脉,岗栾披着万载冰雪,宛如逶迤无尽。
霞光笼在山巅,蔚成七色,瑰丽无俦。
他口中不由感慨:“这就是昆仑山吗?”
云岚回头,鸟喙中传出一声嗤笑:“这是人皇封的‘昆仑山’。”
她昂首长鸣,朝着西边继续而去。
曲洛一怔,大徵国土以山为界限,再往西,怕是要离开故土。
云岚飞过几近山脉尽头,不知又飞了多远,忽地调转身形,朝着一抹霞光飞去,曲洛舒了口气,就见云岚在霞光中来回穿梭,仿佛织锦的梭子,纵横经纬。他不由伸手想去握楼凌的手,楼凌当先一步握住他的手腕。
若是在地上,他自然乐意见到青鸾这样美丽的生灵逐霞而舞上下翩飞,可他现在在她背上啊!不仅半点美感都没感受到,反而被忽上忽下的乱流带的头晕眼花,所幸早膳是鲍丝粥,他没多吃,不然一会儿全都得吐出来。
潋滟光华流转,绮丽的霞光被迷迷雾气笼罩,薄雾缥缈,继而龙吟、凤鸣响彻云霄。
楼凌手指动动,示意他坐到她身边来。曲洛没听过龙吟,但肯定这就是了,不由怔住,震撼间只茫然转头看向她。
楼凌起身,坐去他身边。
雾气愈发浓重,苍青色更显,将云岚裹在其中,云岚振翅飞得更高。曲洛只能听见耳旁风声呼啸,厚重的风声中夹杂着龙吟凤鸣,高亢嘹亮,不似人间声响。
倏然间,那苍青色的雾气动了,他看见了隐约的鳞光。竟然是……龙吗?他不敢置信地转头,楼凌垂眸坐在她身边,他俩的身周已经积了一层细雪。
曲洛伸手拢过貂裘,展开披在两人的肩上。
楼凌好笑地问他:“冷?”
曲洛摇头:“看着有点冷,实际不冷。”
空气随着巨龙游动而搅动起来,曲洛觉得云岚的身体被巨龙游动的劲风带动,轰然摇晃,随即,他又听见一声清冽凤鸣,透出无尽威严与庄重。龙身仍在上游,好似被云岚催促过,游速快了些许。
震烁的光芒从楼凌空着的手上闪过,宛如利爪攫住眼前宽不可见大小的龙鳞,楼凌五指轻轻收紧,龙鳞似被巨力拽离,坠下云头。
身下山峰巨响连连,巨龙吃痛,呼出的却不是怒吼,听来反而有些委屈。楼凌淡声道:“不想做没鳞的泥鳅就快点,否则……”她嫣红的舌尖舔舐嘴角,勾出个邪异魔魅的笑容。
不知巨龙是听到还是看到,游动的声音带得身旁风声嘶吼,不多时,就只有个尾尖。云岚笑笑:“还是主君威压摄人。”
雾气驱散,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广阔原野,入目雪白,什么都没有。
云岚停身雪原,化为人形,她涩声道:“主君,接下来的路,我也送不了了。”她早已没了仙骨,这片化境虽然已经荒废,却仍然是神族创下的造化,她再也不能肆意翱翔。
楼凌点头:“辛苦你,多谢。到这里就很好了。”
云岚道:“封印结界在旧天梯遗迹下,再往前走就是云栈。”
楼凌白裙落雪,她轻轻掸掸衣襟,雪花化了一般消融,在缂丝凤纹云锦裙上又织出一朵银线雪花。
她仍与曲洛携手并肩,貂裘荡荡,曲洛分出一只手去拢它。
随着他们走动,雪原涌现龙魂、凤影游弋在天地间,地上黢黑的石头自己燃着,烧出的火焰里有着光怪陆离的影子,有些像是人,有些不像,像是在上演曾经这里的故事。
云岚指着远处:“那里原来是穆王留书的‘西王母之山’,槐树在那边。”她边说边怅然笑笑,仿佛还能看到那些旧日景致。
楼凌点头,顺着她的话说:“瑶池在更西,那时桃花灼灼,如云似锦,很是好看。”她记不分明,但依着云岚那日送她的香雾说了出来。
云岚眼眶微红,惨然笑笑:“神族离开人间界时,此地还有桃花,没了灵气滋养,慢慢也就枯萎了,我瞧着碍眼,便一气儿铲了,地上这些蜃石是剑魔君给的,听说能映出往昔,也不过是我自欺欺人。”
她摊开手,雪花落在手心,她托着掌中莹白的雪花,仿佛托着纱般轻薄的粉白花瓣,是她千万年梦中不可再得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