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浪海潮滚滚而来，楼凌放任鹏鸟幻身消散，拉着曲洛的手落足柔软的白沙地上，明明是在海底，但能够呼吸。
两处深海相隔一门，水光濛濛，仿如跨越到另外一个世界。
楼凌越过青铜门入得海中，全然变换样子，一身人间衣裙似梦若幻，变作飘然出尘的鲛绡纱衣，耀白的光晕淡淡笼罩，裙尾拖曳在地，走动间露出修长笔直的腿。
曲洛由她牵着，举目四望，遍地明珠满缀，灯笼似的游鱼来回巡游，照得海底宛如白昼，仰头可见的水面没有北海的黑水遮蔽，圆月凌空。
缤纷海葵伸长触手、各色水母缓缓游动，如落英逐流，朝楼凌身边聚拢，遽然间仙乐奏鸣。筝、琴、箫管，琵琶，凡他所知，皆能听到，奏出的乐曲明快婉转，悦耳动听。
面前一座高不见顶的仙宫，高似高过水面，水晶雕贝，华光宝气冲霄。
曲洛伸手触摸，发现这些全是真实存在的。
楼凌也伸出修长纤细的手指，时间仿佛停滞刹那，海底又像空寂过千年，倏忽荒凉，水殿颓败，外墙斑驳，珠宫贝阙残垣断壁一片狼藉。
他们像是触到了同一个世界的生死两面。
楼凌怔怔看着面前颓败景象，忽地一口鲜血咳出，白衣染血，如雪地间绽开点点红梅，水中这方天地如罗网，如烟如梦，将她困囿在此。
曲洛的声音渐渐远了，什么都听不见。
初生于混沌天地，而后遨游碧海，无垠宽广的瀚海皆在所望。
她见证瀚海中生出更多生灵，从第一棵水草到后面海中生出的水族。她活得太久，呼吸吐纳间都会引动灵气，那些即将突破的水族喜欢在她身边修炼，又抵抗不了冥渊的暗流吸力，见她不介意后经常在她的鳍上一挂一串。
她眼见水族学她呼吸吐纳、浮上水面吸敛月华，再由水族再进为妖魔，各中翘楚化出人身。
他们开了灵智，多是沾她造化，万千年来得她庇佑，因此分外拜服她，心甘情愿奉她为主。
明月千古，鲲鹏于水面披月流光，她的灵识笼罩数千万里瀚海，是他们当之无愧的皇。
他们知道她喜欢亮闪闪的玩物，就在她居住的冥海海渊边建起贝阙珠宫，玳瑁、珊瑚树、砗磲、夜明珠，举凡闪烁好看的都往殿中堆。
神族临世后，女娲抟土造人，后来陆地上生出的人族管她出生的那片海叫“冥海”，那座宫殿就也跟着得名“冥海宫”。
她已是世间巅顶的妖魔，仍保持巨大的鲲鱼之身，仍然只是住在冥渊，看着冥海妖族生生死死，代代传承，最多就是挪到海面吸敛月华。
最早追随着她的那些小妖魔都长大了，成为各自族群的王，怕她寂寞，经常让族中小辈来烦她。
鲛人族的小公主琉珠自请为她裁衣，采日华月华为梭，割潮织绡。熟稔后，琉珠坐在她身边，甩着鱼尾抱怨：“主君，您为何从不化为人身，您这样庞伟的身躯，一条绡我要织上几千年才能织好，到时候我比爷爷都老了……”
楼凌张眼看她，她悻悻摆弄着手下那些经纬纵横的浅碧、烟青水线，虽然情绪在脸上，但手下半点不含糊，织好的鲛绡映着月光，流动着漾漾水纹，像眼前鲛人女孩时常挂着的笑容，亮得晃她的眼，琉珠又随手捞过一只颜色鲜美的海葵，在织好的鲛绡上一按，暗底就纹上它独一无二的花形。
琉珠与心爱的同族成婚时，楼凌第一次化身鹏鸟，唤来流云，也为她用云气织了一匹绡，手艺与她自然不能比。
鲛人族小公主的婚礼来了个不速之客，木着一张绝美的脸孔，妖力磅礴如海，身缠一匹光华流转的薄长鲛绡。
不速之客不说话，递上一只精美的玳瑁箱给她。琉珠欢喜地泣出一地珍珠，她一边捡珍珠一边道：“这些圆润卖相好，下次给主君做一套红裙，细细镶嵌一圈，再拿金丝玳瑁磨个发簪，定然好看。”边说边伸手在她身上比划。
那是她第一次在冥海属族前幻出人身。
陆地上的妖魔也试着把手伸到冥海，她打发过几次。后来觉得太烦，干脆将来挑衅者吃了，次数多了，陆生妖魔也顺势尊她为主，她不会把手伸到陆上，他们不过给她挂个名，各自裂土封王罢了。
她也是在那时候捡到了陆少桓。
阿元与阿叶，蛟龙与鼋鼍。说起来威风，初初挂在她身上时，一条长不过泥鳅，一只大不过鳙鱼，两只小妖一个咬紧缠在她鳍上的水草，一个咬住另一个垂下的尾尖。她一睡就睡个千百年，他们待几天再回几天，总有遇到她醒来的时候，足够他们献殷勤。
后来他们出双入对得多了，就觉得她自己在冥渊太寂寞了。
她不觉得。但是他们日日在她耳边唠叨，带着孩子孙子在她耳边唠叨，她决定暂时离开冥海，去神州避避难，顺便看看她治下的妖魔中有没有顺眼的雄性，足可以成为她伴侣的那种。
海那么大，可海中每个雄性几乎都是被她看大的，下不去嘴……
于是日光晴好的一天，她穿着琉珠用了百年织好的新衣，带着一袖漂亮的小玩物离开海面，化为鹏鸟飞向神州陆地。
这次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
再次“回来”，满眼残垣断壁，哽在喉头的那口血终于还是吐了出来，她思维都变得迟缓起来，不住地想着，不负神州，却负了她最最亲近的人。
曲洛自她身后拥住她，在她耳边不住唤她的名字。妖魔没有梦，可她像是魇住，眼皮下眼珠转动不休，眉心蹙紧，偏偏醒不过来。
刚才他们同时伸手，触到的是面铸造精良的镜子，比楼凌凝出的水镜显像还要清晰在目。
两根手指触上了明镜两面，楼凌忽然呕血失去意识，手指按在镜面没有收回，双眼紧闭直挺挺站着，如坠梦中。
曲洛知道跟这座水底宫殿废墟有关，不知道能不能强行把她拉离镜面，只好一面试图唤醒她一面寻找破局之法。
从前她的两个妖力封印，都留有神族看护，说不定这里也……他不由加大了呼喊声音，没有任何回应。
楼凌面色愈发红，唇角不住溢出血丝，显然已经受伤。
曲洛下定决心，咬牙掏出手中雷火符箓，对着镜面绘出符纹，煌煌火光与紫弧雷电携力直击镜面，镜面毫发无损。
曲洛又拉起她的手，用尽力气朝反方向拖她，也是收效甚微。
他正自犹疑接下来该怎么做，楼凌蓦地睁开眼，金眸潋滟摄人心魄，曲洛微微一怔，旋即放开她的手。楼凌白皙的手掌按在镜子上，微微吐力，镜面从她的着力点起龟裂，她还嫌不够，手掌上银光湛湛，碎裂的镜面散成齑粉。
曲洛拉过她的手，见确实没伤才放下心来。
光可鉴人的镜子消失，空中悬着一枚淡粉色的珍珠。
楼凌捻起那颗珍珠，托于掌心，曲洛隐隐能见其中有什么在动，楼凌也不避他，那尾小鱼从珍珠中游出，绕她周身三圈，撞进她的心口。
曲洛一介凡人都能感受到泼天的威压，让他双膝发软，用尽力气才能保持站姿。
楼凌识海中有封印松动。那个未竟的梦继续下去，她来到神州，一路走一路打，原来妖魔不仅仅有她和冥海这样的，还有以玩弄人族、食人为乐的。
她对人族说不上喜欢，但总是造化而成，免不了要爱护些，所以万妖之皇的第一道御令是：不可食人。
她在海中的威名尚未传遍神州，去挑衅她的妖魔也大都被吞掉了，神州众妖魔本以为她不过是个挂名的闲人，如今闲人找事，就不能听之任之了。
一波又一波的陆地妖魔前仆后继，被她一一打趴。不服的吃掉，服气的将她的事迹传扬出去。渐渐也就有了些奇怪的追随者，他们一面觉得输给她太没面子，一面又想做她的伴侣，她可是万妖之皇，即便做不了正夫，说出去也值得吹嘘了！他们看着她，是对强者的仰慕与对她外表的欣赏，不是缠绵与情丝。
于是她在神州到处跑，他们跟在后面以挑战为名行追求之实，只有她住在九黎的那几年才消停一些。她留在九黎是想学铸兵，冥海中有些妖魔不擅战斗，兵刃可弥补些许。奈何不是强大的人什么方面都有天赋，最后悻悻而返。
在她即将回归冥海时，裂隙笼罩人间界，实力强横的神魔入侵神州。在游历的这些年里，她慢慢喜欢上这个人间，不想它毁灭。
还是熟悉的场景，她抽出妖力交给神族，少昊一再询问她是否需要他们安排陪同，她拒绝了，她说她要回家看看，承诺最终决战时会现身支援。
一刻都等不及，她虽然派出善战的水族来人间界驰援，但毕竟放心不下，跨过千山万水都要去看看才能心安。冥海的结界尚未加固，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有域外神魔打到冥海，她总归要再回去一次的。
遁速太急，已经有零星的域外神魔注意到她，未想到“尾巴”越拖越长。她调转云头，不能再往冥海去了，就在这无人之境跟他们决一胜负。
她失了力气也并不认为自己会输，她与此处天地契合，能引动的不仅仅是自己几万年修来的妖力，还有风势水势。
楼凌屏息凝神，这次坠天要来了。
冲她奔来的那个人，带着可笑的兽首，一看就知道是面具。他越奔越近，明明就在眼前，摘下面具的样子她又看不清了。
也许，只需要再拿回下个封印中的妖力，就能真正看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