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归于一处，月正明，微风触波，楼凌眼中是盈盈水光。
她深知已经失去的都不可能再回来，也记得阿叶临去时的话语，才能在沉湎中抽出一丝清明。
一步错步步错，一时心神震动被镜子惑了心智，找回理智，自然也清楚就算自己一直留在冥海，结果也未必会比现在更好。越来越多的域外神魔涌入这方小世界，迟早会波及冥海。
逝者不可追。
楼凌周身青芒流转，光照八方，青芒游动如龙，衬得她面庞莹白如玉。
波涛海潮霍然间透出凛冽寒气，卷起海底白沙，蓦地腾起一黑一白两条龙，争相朝水面冲去，都想衔住月亮。
楼凌抬头开眼，倏忽月坠深海，两条龙身躯逶迤，曲成两道连廊走道，将月光拱卫当中。门庭炳焕，高不见顶的牌楼上悬着“水晶宫”。
一眼能望见云海连天阶，天阶尽处的殿堂正中金丝砗磲高座上空无一人。
楼凌轻声问：“你想跟我进去吗？”显然她是一定要进的。
“这是……？”曲洛微微迟疑，心中已有猜测。
“我的家。”
“可怎么会在这里？”
“是我记忆中的家，”楼凌澎湃的心潮已经平止，语声微微带着缅怀，“现实怕早已不是这般模样。”
那面镜子确实魔魅，她心中诸多想法，都被具象在面前。无论如何，都是要进去的，何况，已经拿回了妖力。
楼凌心知陆少桓不会有事，故而半点不急。
曲洛暗想：“难道这镜子是兵主在门上留言的山石做成？不知还有什么奇特。”
他开口应道：“当然一起去。”
走过长长天阶，曲洛好奇地看着巨大的皇座。
楼凌道：“这里几近真实，你可以去试试。”
曲洛摇摇头，楼凌牵着他往后殿绕行，随手指给他看：“书房，学堂，丹房，祭祀塔，演武场，宴厅。”
可她并没有走向这些地方的任意一处，反而绕行更远，绕过那些雄浑的高阁殿堂，才好像到了她此行的终点。
层楼叠榭宛如仙境，桂殿兰宫丹楹刻桷，琉璃瓦上华光熠熠，高阁玲珑，珠帘曳荡。宫阙的檐兽不是鸱吻，是曲洛没见过的海兽，有些蛇颈龟背，有些干脆是蛟，是鱼，甚至还有蚌。
和前殿迥异，后面这些宫室与一般人间界的院落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花格月洞门搬到了室内，还是用贝做的，所有家具形貌也与人间界没什么区别，只是材质都是源于海底，殿内中没有灯烛，也没见到夜明珠，却亮如白昼。
穿廊过室，沿途也有花草庭树，蜿蜒溪流越过假山，淙淙流远。
楼凌笑道：“造景、种植是螺族妖魔擅长的，”她手指指过远处屋檐的檐兽，“那些就是螺族，他们还想着在后园种菜，被其他妖魔制止了。”
“这些檐兽有什么讲究？”曲洛问，“我瞧着族群繁多。”
楼凌抿抿嘴：“他们都以为我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弄到就往屋里堆，放不开就另起一间，哪族盖得宫室就用他们最抗打的做檐兽。堆出来的屋室鳞次栉比，毫无美感可言。后来有水族上了岸，见识过神族化境中的居所，说没有大殿不够气派，才又回来建了前面那些。”
只是从她的描述里他都能听出开心。
“不是说是你的家，你没有参与其中？”
楼凌瞥他一眼，笑意深深：“我是主君，看他们做事就好，怎么会要还我自己动手。”
“我那时住在那边海渊里，”说完朝西边一指，缓缓停顿后说，“不是人形，但是他们忙的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其实我也没有真正在这里住多久。”
她回头看向刚走过的宫室：“那里面有只玳瑁的柜子，我那时刚把少桓捡回来，阿元和阿叶捉弄他，把他关在里面。他俩修为稀松平常，转头被他逃出来，骗了头剑鲨进去，他俩好久没见他出来，以为他出了事，打开柜子看见只剑鲨，被追着咬了几百里。”
“你都想起来了？”
楼凌微微点头：“其实我也没有好好看过这里，从前总觉得还有大把的时间。”
绕过回廊，曲洛笑道：“原来不止月宫中有桂树，水晶宫中也有。”
楼凌看了看脚下：“这里做的也不全像，从前他们把宫殿建在冥渊旁的珊瑚树上，所以才有高低错落，哪像这里这般敷衍，直接悬空。”
她拉着曲洛飞身上了高阁，果然如她所说悬空着，下面一池清澈水色，锦鲤成群，假山缝隙与松柏间还能看见远处小瀑布腾起的烟气。檐上缠挂着玉叶水晶花。
回望阁内，最显眼的是棋坪，黑白子厮杀过半，像是骤然停止的光阴打断了这盘棋的输赢，瓷罐中斜插了些装裱字画，另一面窗边贵妃榻上水缎委地，还有一件半落的素白纱衣。旁边矮几上绿植鲜活，临窗乌桕树枝叶茂盛，穿入窗内。
曲洛走过去看，另一边池子腾着雾气，环绕种着绿竹与紫楹花，落英纷纷。
楼凌跟上来看：“那边是个温泉池。”
“你家里东西真多。”曲洛由衷感慨。
楼凌笑笑，拉起地上纱衣披在身上：“没有用术法，都是他们一点点建起来的。”
“他们待你很好。”
楼凌眼中闪过由衷的笑意：“我知道的。”
她语声缓缓：“他们既把我当主君，又把我当家人。”
曲洛不敢多说，怕引起她的哀思，楼凌旷达笑笑：“阿叶最后那么说，一定是因为她是那样想的。其他人，一定也都是那样想的。”
她莲步轻移，在室内转了个圈：“我会回到冥海的，带他们一起。看冥海生出新的水族，就像几万年前一样。”
那我呢？曲洛心中一沉，她描绘的未来里似乎没有他的位置，他也没有那么久的时间。
“走吧。”
海底的柳丝都是紫色与蓝色的，在水中摇曳着，楼凌再没有在哪里停留太久，随意在各个宫室中捡些小东西，随口跟曲洛说它们的来处。
再远的路也走到了尽头。
曲折的小径连着座凉亭，高出宫室许多，回头能将她的水晶宫尽收眼底。
楼凌直直走上去，拢拢身上轻纱，再没有回头看。
她伸出手来，曲洛下意识拉住，楼凌拉着他朝身前虚空踏过去，曲洛已经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害怕了，他以为会走到实处，但紧接而来的是高空坠落感。
然后落到了鲲鱼背上。
他扭头去看楼凌，她一手虚虚拢着已经化为斑驳光点的白纱。
水面上的光漏下来，鲲鱼辟开暗流朝海面游去。
黑水汤汤，巉峻峰岩顷刻在望。
曲洛讶异地看着鲲鱼毫无阻滞地穿过黑水，楼凌这次甚至什么妖障都没用。
“楼凌。”他轻声喊她，捏了捏她的手。
她恍然回神，蓦地昂起头飒然笑笑，凤眸中神光粲然：“今别瀚海，不日当归。”
她驱策鲲鱼停在浅滩，山火未熄，楼凌朝山间望去，面色凝重。
曲洛学她样子，什么都看不清。
“贰负尸身上的妖魔之力……”楼凌顿声，“被陆少桓吞噬了。”
曲洛闻言四下张望，怕又在哪里看到他出现。
楼凌笑道：“我说的他不可能听到。他还在下面，不过很快就要上来了，我拿回妖力，兵主的守卫很快就会化作一堆破铜烂铁。”
“被他吞噬是很严重的后果吗？”曲洛心想。
银鬃巨狼跃出水面，甩了甩身上沾血的毛发，扭身化作面色苍白的华服公子。
陆少桓身形晃了晃，朝楼凌踉跄走来。
楼凌指着山火：“这是你放的火？”
陆少桓面色更白几分，垂头道：“是。”
楼凌静静看着他，仿佛在等他的后文，陆少桓沉默片刻，缓缓出声：“是蛟龙的妖火。”
说完这句就不再出声，楼凌仿佛没有听到她想要的答案，挥挥大袖，雨势渐生，山火渐渐熄灭。
楼凌又问：“那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陆少桓摇头：“没有，不知主君想听我说什么？”
楼凌面色木然：“少桓，我记起来了。”
陆少桓闻言猛然抬眸：“主君记起什么？”
楼凌摇头道：“你从前骗我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若你想走，可以带着那几个妖魔离开，但与从前一样，要保证日后不伤人命。”
陆少桓眨眨宝石般的眼睛：“主君不计较我骗您？”
他心中狂喜：“她一定是偏心我，一定是喜欢我才不计较我骗她！”
“不走，”他摇摇头，露出诚挚的笑容，“主君在这里，我能往哪儿走呢？”
“那么，”楼凌语声清冷，“若有下次，我决计不会饶你。”
陆少桓苍白的脸上浮现发自内心的笑意，笑吟吟地看着楼凌，不住狠狠点头。
曲洛皱起眉头，回想陆少桓除了婚约还能有什么欺骗楼凌的，楼凌好像比介意婚约更加介意那件事，因为那团火？他回眸望去，只能看见浓云山雨。
“回江城吗？”曲洛问。
楼凌点点头，招来鹏鸟幻身，朝江城而去。